纯白。
绝对的纯白。
林墨站在长廊入口,感觉自己的眼睛需要几秒钟来适应这种极致的、毫无杂质的白色。长廊的墙壁、地板、天花板,全都是同一种柔和的乳白色,没有缝隙,没有阴影,没有装饰。光线从墙壁本身均匀地散发出来,照亮了向前延伸的、看不到尽头的空间。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两侧那些门。
无数扇门,整齐地排列在长廊两侧,彼此间隔约五米。每一扇门都完全一模一样——普通的木质门板,简单的方形,浅褐色的油漆,银色的门把手,甚至连木纹的走向都仿佛复刻般相似。
它们静静地立在纯白的墙壁上,像是某种诡异的装饰,又像是无数双沉默的眼睛。
“这他娘的……”张猛的声音在绝对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这么多门?玩呢?”
扳机已经数了起来:“一、二、三、四……不行,数不过来了,这得有成百上千扇吧?”
铁砧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到最近的一扇门前,仔细观察。他伸手摸了摸门板,又试着转动门把手——纹丝不动。
“锁着的。”他回头报告。
林墨走到长廊中央,目光扫过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门之阵列。胸前的“星语罗盘”此刻完全静止,内部的星沙如同凝固般一动不动。灵魂“基石”也没有任何特殊共鸣,只是稳固地存在着。
之前的指引说『有人在尽头等你』,但这条长廊看起来根本没有“尽头”——至少肉眼看不到。
“老大,现在咋办?”张猛问,“随便挑一扇门砸开?”
“恐怕没那么简单。”林墨摇头,“还记得之前试炼的规律吗?每一个场景都是某种‘测试’。花园测试选择,问答测试自我认知。那么这条长廊……测试的是什么?”
他缓缓向前走去,靴子踩在纯白的地面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嗒、嗒”声。回音在长廊中传得很远,显得格外孤独。
张猛三人立刻跟上,四人保持着战斗队形,警惕着两侧无数静止的门。
走了大约五十米,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百米,依旧平静。
两百米……长廊依旧向前延伸,两侧的门依旧无穷无尽。
“这得走到什么时候?”扳机已经开始喘气了——不是累,而是这种毫无变化的环境带来的心理压力,“咱们是不是在原地打转啊?”
林墨停下脚步,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划了一道浅浅的痕迹。然后他们继续前进。
又走了五分钟,林墨再次蹲下检查——痕迹不在。他们没有绕圈。
“至少我们在真的向前走。”林墨站起身,“但这条长廊的长度……可能超出物理限制。”
“那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走下去吧?”张猛挠头。
林墨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左侧的一扇门前,再次仔细观察。
门把手是冰凉的金属,门板上有一处极其微小的划痕——大约三厘米长,斜向左下方。他记住了这个特征,然后走到下一扇门前。
同样的位置,同样大小,同样角度的划痕。
再下一扇,还是一样。
“所有门都完全一样。”林墨得出结论,“连细微的‘瑕疵’都被复制了。这不是现实中的建筑,而是某种……规则造物。”
他退后几步,盯着眼前这扇门,陷入沉思。
测试的是什么?
耐心?毅力?还是……
他忽然想起在“摇篮碎片”中经历过的一些训练幻境。那里也有类似的无限长廊,考验的是受训者在极端单调环境下的心理稳定性和方向判断力。
但那些长廊至少会设置一些干扰——光线变化、声音幻觉、重力异常等等。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纯白和门。
太过“干净”,反而显得可疑。
“铁砧,”林墨突然问,“如果你是设计这个测试的人,你会想测试什么?”
铁砧沉默了几秒,闷声道:“测试会不会疯。”
扳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很快捂住嘴——在这种环境里,笑声显得格外诡异。
“铁砧话糙理不糙。”张猛倒是赞同,“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啥也没有,正常人迟早得崩溃。但咱们是正常人吗?老子在末世地堡里蹲过整整三十七天,除了耗子啥也见不着,不也熬过来了?”
“那不一样,”扳机小声说,“地堡至少还有点东西能摸能看,这里……太干净了,干净得吓人。”
林墨听着队友的对话,脑中灵光一闪。
“干净……对了,就是‘干净’。”
他转向三人:“你们还记得在花园里,我问时间花问题时,它给我的反馈吗?这座迷宫,这些试炼,似乎对‘观察’和‘互动’有反应。但这里太干净了,干净到没有任何可以‘互动’的东西——除了这些门。”
“可门打不开啊。”扳机说。
“也许,不是用物理方式打开。”林墨再次看向门,“也许需要‘特定条件’才能打开某一扇,或者……需要我们先‘做点什么’来激活它们。”
他闭上眼睛,不再用视觉去观察长廊,而是调动灵魂“基石”的力量,去感知周围的规则结构。
这一次,他感受到了不同。
在纯粹的视觉层面,这条长廊是单调的、重复的。但在规则层面……它像是一张复杂的网。那些门,是网上的“节点”。大多数节点处于休眠状态,但其中有少数几个,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活性波动”。
林墨睁开眼睛,指向长廊深处:“往前,大约……三百米左右,右侧有一扇门,状态和其他不同。”
“你怎么知道?”张猛惊讶。
“感觉到的。”林墨没有细说,“先过去看看。”
四人加快脚步。这一次有了目标,漫长的行走似乎不再那么难熬。很快,林墨在一扇门前停下。
从外观上看,这扇门和其他没有任何区别。但林墨能“看到”——在规则层面,它周围的“网”有着细微的扰动,像是平静水面下的暗流。
“是这扇吗?”张猛上下打量,“看着没啥特别的啊。”
林墨伸出手,没有去碰门把手,而是将手掌悬停在门板前方约十厘米处。
他回想起在花园里触碰时间花时的感觉——不是用力量去“打开”,而是用“存在”去“共鸣”。
他闭上眼睛,让灵魂“基石”自然散发气息,不去刻意控制,只是简单地“存在于此”。
几秒钟后,门板传来了反应。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温柔的“邀请感”,仿佛门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招手。
林墨睁开眼睛,看到门把手正在缓慢地、自发地旋转。
咔嗒。
锁开了。
张猛三人立刻举起武器,对准门口。
林墨轻轻推开门。
门后不是房间,而是一片……星空。
准确地说,是一个悬浮在星空中的小型平台,大小和他们之前经历过的花园平台差不多。平台上空无一物,只有中央悬浮着一个散发着柔和蓝光的立方体,边长约一米,表面光滑如镜。
四人先后踏入平台,身后的门自动关闭,然后消失——他们进来的位置变成了一片普通的星空背景。
“这是……传送点?”扳机好奇地打量着立方体。
林墨走到立方体前。当他靠近时,光滑的表面开始浮现影像——不是反射,而是从内部透出的画面。
画面中,是一个他熟悉的地方。
地球。东海基地。指挥中心。
李静正站在全息沙盘前,眉头微蹙,和身边的几名指挥官讨论着什么。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坚定。沙盘上显示着全球各地的局势——一些区域标红,代表正在发生的冲突或危机。
画面的视角像是某种隐藏的监控摄像头,清晰而稳定。
“这是……实时影像?”张猛凑过来,瞪大了眼睛,“卧槽,真是李静大姐头!她在开会!”
画面中,李静揉了揉太阳穴,对旁边的人说:“第七区的叛军清理得怎么样了?卓玛那边有消息吗?”
“卓玛将军已经控制住局面,但对方有残余势力逃进了地下网络,正在清剿。”一名军官回答。
“让莉娜的技术小组支援一下,她的微型探测器应该能派上用场。”李静顿了顿,“另外,艾萨拉女王的使节团明天抵达,安排最高规格接待。海族这次带来的深海矿物样本很重要。”
“明白。”
画面继续播放着日常的指挥工作,琐碎而真实。林墨甚至能看清李静眼底的血丝,看到她趁会议间隙快速喝了口水,看到她偶尔望向窗外星空时一闪而逝的担忧神色。
她在担心自己。
林墨心里一紧。
“这是……给我们看这个干什么?”扳机不解。
话音未落,立方体的另一面也开始浮现画面。
这次是希望号内部。舰桥。
苏婉坐在主操控台前,面前悬浮着数十个数据面板。她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冷静,但操作速度比往常更快一些。通讯频道里不时传来各岗位的报告:
“外部扫描完成,未发现追踪信号。”
“星灵旅者提供的星光护盾理论数据已录入,模拟测试通过率87%。”
“伊芙琳女士仍在医疗舱沉睡,生命体征平稳,精神力恢复进度42%。”
苏婉一边处理数据,一边通过内部通讯呼叫:“莉娜,关于‘守夜人’提供的那种解码算法,你验证得怎么样了?”
莉娜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带着明显的兴奋:“快了快了!这算法简直绝了,用我们的硬件跑虽然慢点,但理论上能破解大部分‘摇篮’遗留的加密协议!苏婉姐,等老大回来,咱们给他个惊喜!”
“先把基础验证做完。”苏婉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还有,你上次说要改造的那套外骨骼,设计图我看过了,能量回路第三节点有冲突,我已经标注发回给你了。”
“啊?我看看……还真是!谢谢苏婉姐!”
日常的、琐碎的、真实的画面。
林墨看着这些,忽然明白了这个试炼的用意。
之前的测试关于“大义”——文明存亡、火种命运、宇宙平衡。而现在,这个立方体展示的,是那些宏大叙事背后,具体的、活生生的“人”。
李静在坚守后方,苏婉在维持希望号的运转,莉娜在钻研技术,卓玛在平定叛乱,艾萨拉在维系联盟……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为了共同的目标努力。
而他自己,此刻在这诡异的迷宫里,进行着看似遥远实则紧密相关的试炼。
“这是在提醒我们……为什么而战。”林墨轻声说。
“不止。”张猛盯着立方体上李静疲惫却坚定的脸,声音有些发哑,“这是在提醒我们……有人在等我们回去。”
铁砧沉默地看着画面中莉娜在实验室里手舞足蹈讲解技术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了一瞬。
扳机则盯着希望号舰桥外那片熟悉的星空背景,喃喃道:“突然有点想家了……”
就在这时,立方体的第三面亮起。
这次画面中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是地球,也不是希望号。
而是一个陌生的星球表面。荒芜的红色大地,扭曲的黑色晶体簇,暗紫色的天空中有三个不规则的“太阳”散发着病态的光。
画面中央,一个身影正在艰难前行。
那是一个穿着残破战甲的人类男性,背上背着巨大的补给包,手中拄着一根用金属管临时改造的拐杖。他的战甲上有“复兴同盟”的徽记,但已经磨损得几乎看不清。
男子满脸风霜,胡子拉碴,嘴唇干裂,显然已经在这片荒原上行走了很久。但他依然坚持着,每走几步就停下来,用随身仪器扫描周围,似乎在寻找什么。
突然,他停下脚步,蹲下身,从沙土中挖出了一个半埋的金属残片。
残片上,有一个模糊的标记——一个圆环中镶嵌着三把剑,那是“复兴同盟”早期某个装甲师团的徽章。
男子看着残片,呆立了很久很久。
然后,这个看起来坚毅如铁的男人,突然跪倒在地,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没有声音,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在哭。
压抑的、无声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痛哭。
他用力捶打着红色的沙土,一下,又一下,直到双手血肉模糊。最后,他瘫倒在地,仰面看着那三个诡异的太阳,嘴唇翕动,像是在问“为什么”。
画面在这里定格,然后缓缓淡去。
立方体重新恢复光滑。
平台上一片死寂。
“那是谁?”扳机的声音在颤抖。
“不知道。”林墨的声音也很沉,“但他是我们的人。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某个我们不知道的任务中……他失去了所有队友,独自一人在异星挣扎。”
“这画面……是真实的吗?”张猛红着眼睛问。
“很可能是。”林墨说,“这座迷宫连接着‘起源之井’,能够窥见不同时间线、不同空间的片段。它在给我们看……‘战争’的另一面。”
不是宏大的星际战场,不是史诗般的文明对决,而是一个士兵在绝望之地的崩溃。
这就是代价。
立方体开始缓缓旋转,蓝光逐渐增强。
那个古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它不再平静,而是带着某种深沉的叹息:
“战争、守护、责任、牺牲……这些词汇在口头上很容易说出。”
“但真正的重量,只有在看见具体的人、具体的泪、具体的血时,才能真正理解。”
“钥匙持有者,你已见过文明的火种,回答过灵魂的拷问。”
“现在,请记住这些面孔,这些泪水。”
“它们,才是你所有选择的最终落点。”
立方体的光芒达到顶峰,然后——
它碎裂开来,化作无数光点,如同逆向的流星雨般升上平台的星空,消失不见。
平台上只剩下四人,以及重新浮现的那扇木门。
门板上,新的字迹正在形成:
『你已通过前置观想。』
『真正的试炼,现在开始。』
『请选择一扇门——任何一扇。』
『门后,是你必须面对的命运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