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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夜的阴寒尚未从陈七童的骨头缝里完全散去,陈家村却已恢复了表面的平静。阳光驱散了徘徊的雾气,鸡鸣犬吠重新响起,仿佛那百鬼夜行的景象只是一场集体惊梦。只有陈三更铺子里那盏油灯下,爷孙俩心照不宣的沉默,证明着某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陈七童像往常一样,静静地蹲在爷爷的脚边,专注地刮着篾条,动作比以前更加稳健了。

曾经,他会被角落里的阴影轻易地惊扰,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总是充满了恐惧和不安。然而,如今的他已经渐渐学会了不被这些外界的干扰所影响。在他的内心深处,沉淀了一层薄薄的、属于阴门行当的“钝感”。

这种“钝感”并不是麻木,而是一种类似于爷爷、瘸叔和瞎婆他们所拥有的特质。他们能够将一些感知到的“异样”暂时搁置在意识的角落里,不被其左右,而是专注于手上的活计。

就在这个傍晚,残阳如血,将西边的云彩染成了一片赤红。瘸叔那沉重的脚步声和板车“嘎吱嘎吱”的呻吟声,再次在纸扎铺门口响起。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的声音比以往更加急促,也更加沉重。

他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蓑衣上还带着未干的泥点,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和某种……木屑?的腥气扑面而来,冲散了铺子里惯有的浆糊和纸张的味道。

“老陈!”瘸叔的声音压得很低,像闷雷滚过云层,“王木匠没了!”

陈三更正在糊一个纸人的手臂,闻言手一顿,浆糊刷子停在半空。沟壑纵横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阴霾。王木匠是村里手艺最好的木匠,为人耿直,身体一向硬朗。

“咋回事?”陈三更放下刷子,声音低沉。

“邪乎!”瘸叔粗粝的眉毛拧在一起,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搓了把脸,似乎想把什么不好的景象抹掉,“晌午还好好的,在村口老槐树底下跟人下棋,嚷嚷着晚上要喝两盅。刚过未时,人就直挺挺倒下了!眼睛瞪得溜圆,嘴张着,一口气没上来……他婆娘哭得背过气去,说是……说是看见他倒下去的时候,手指头指着村西头那片老林子,指甲缝里全是抠出来的木头渣子!”

陈七童停下了刮篾条的动作,小耳朵竖了起来。村西头的老林子?那不就是……瞎婆家旁边那片荒坟地?

陈三更沉默着,浑浊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翻涌了一下,随即归于沉寂。他走到角落,打开一个蒙尘的旧木箱,翻找起来。“得弄副薄棺,扎匹马。”他声音干涩,“王木匠手艺好,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走得……不甘。”

瘸叔点点头,脸上是惯常的、见惯生死的麻木,但眼底深处也有一丝物伤其类的沉重。“板车上呢,我弄了点现成的杉木板,凑合钉一副。马……得快点,他婆娘说,入夜前得停灵,请瞎婆问问路。”

陈三更没再说话,从箱底翻出几根特意存放、比寻常更粗更长、颜色也更深沉的陈年老竹篾。他挑出一张韧性极好的厚棉纸,又找出靛青、朱砂和一种特殊的、带着金属光泽的墨黑色颜料。动作比平时快了几分,透着一股凝重。

“七童,”陈三更头也不抬,“打下手。”

陈七童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凑到爷爷身边的小凳子上坐下,屏息凝神。他知道,扎给王木匠的纸马,不一样。

陈三更的手指在那些粗硬的竹篾上翻飞,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奇特的韵律,但更显刚劲有力。篾刀划过篾青,发出短促有力的“嚓嚓”声。

他不再糊寻常那种圆润可爱的纸马,骨架搭得异常高大、挺拔,马颈修长,四腿关节分明,带着一种木雕般的硬朗线条感。陈七童默默递上浆糊,帮忙裁纸,眼睛紧紧盯着爷爷的动作,学习着每一个细微的调整。

当骨架成型,陈三更开始蒙纸。他先用素白绵纸打底,然后拿起那张靛青颜料染就的厚棉纸,仔细地覆盖在马的躯干上,仿佛给它披上了一件深青色的战袍。

马鬃和马尾,他用了最浓的墨黑色颜料,一笔一笔,画得根根分明,仿佛饱蘸了夜色的沉重。最后,是点睛之笔。

陈三更拿起那支沾了朱砂的细笔,悬在纸马空洞的眼眶上方。他的动作停顿了,呼吸似乎也凝滞了一瞬。

铺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陈七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觉到爷爷身上散发出一种极其专注、甚至带着一丝……警惕的气息。

终于,笔尖落下。两点浓烈得近乎刺眼的朱红,点在纸马的眼眶中央。没有眼珠的细节,只有两点纯粹的、凝固的猩红。

就在朱砂落定的刹那,陈七童浑身一激灵!一股极其锐利、极其冰冷的气息,如同无形的针尖,猛地从那两点猩红中迸射出来!那气息带着一种桀骜的、不甘的意味,瞬间刺破了铺子里沉闷的空气,让角落里的几个小纸人似乎都无声地瑟缩了一下。

陈三更迅速收笔,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拿起那支沾着金属光泽墨黑色颜料的笔,在纸马宽阔的额头上,画下了一个极其复杂、充满力道的符文。那符文像某种古老的印记,又像扭曲的锁链,带着一种镇压和引导的双重意味。

“成了。”陈三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将这匹高大、深青、黑鬃、猩红双目的纸马推到铺子中央空地上。

那马静静地立着,在昏黄的灯光下,朱砂点就的双目仿佛两滴凝固的血泪,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光。整个铺子里的温度似乎都降低了几分。

瘸叔一直沉默地看着,此刻才走上前,粗壮的手臂一揽,就将那匹高大的纸马扛在了肩上。

纸马冰冷坚硬,硌着他厚实的肩肉。“我送过去。”他闷声道,扛着纸马,拉着载有薄棺的板车,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融入了门外沉沉的暮色里。

夜,深了。王木匠家简陋的灵堂已经搭起,白惨惨的灵幡在夜风中无力地飘动。昏黄的烛火跳跃着,映照着灵床上盖着白布的僵硬轮廓。

那匹深青色的纸马被安置在灵床正前方,马头正对着亡者,猩红的双目在烛光下幽幽闪烁,冰冷地“凝视”着白布下的躯体。

瞎婆早已被请来。她瘦小的身影缩在灵堂角落一张矮凳上,身前摆着那个熟悉的铜香炉。

三根粗壮的“引魂香”插在厚厚的香灰里,顶端燃着炽热的红点,浓郁的、带着奇异力量的青烟笔直地升起,盘旋在灵堂低矮的梁下,驱散着死寂的阴冷,却也带来另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陈七童跟着爷爷站在灵堂靠门的位置。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蜡烛燃烧的蜡油味、新刨木板的木头腥气、还有瞎婆那独特的、安抚与寂寥交织的焚香气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匹纸马吸引。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卫,又像一个冰冷的引路人。陈七童总觉得,那两点猩红似乎比在铺子里时更亮了,仿佛在汲取着灵堂里某种无形的气息。

瞎婆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深陷的眼窝“望向”那袅袅青烟。

香炉里厚厚的灰白色香灰表面,在青烟的笼罩下,开始出现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但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竭力抵抗着“显形”,香灰下的景象扭曲模糊,始终无法稳定下来。偶尔能瞥见一些破碎的画面:纷飞的木屑、断裂的斧柄、还有……一片幽深得令人心悸的老林阴影。

灵堂里一片死寂,静得让人有些发慌。那微弱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偶尔会“噼啪”一声爆出一点火星,仿佛是这无尽黑暗中的唯一一点光亮。

然而,这点光亮却无法驱散那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它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突然——

“笃!”

一声极其突兀、极其沉闷的敲击声,猛地从灵床的方向传来!这声音在空荡荡的灵堂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是来自幽冥地府的召唤。

这不是木板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拳头用力砸在厚实木头上的声音!那声音如此之大,如此之重,以至于整个灵堂都似乎为之一震。

所有人都悚然一惊!王木匠的婆娘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如纸,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但随即又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再发出一点声音。

陈七童猛地看向那匹深青色的纸马!

突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纸马上。它那高大的身躯,竟然在没有任何人触碰的情况下,极其轻微地、但却无比清晰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虽然微小,但却引起了一连串惊人的反应。纸马的竹篾骨架发出了一阵极其细微的“咯吱”声,仿佛它的身体正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压力。与此同时,它蹄下的地面似乎也跟着震动了一下,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撼动。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纸马原本就猩红的双目,在烛光的映照下,竟然骤然亮得如同烧红的炭火一般!那两点猩红的光芒,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仿佛是从地狱深处燃烧起来的火焰。

“哐当!”就在这时,灵床旁供桌上的一只白瓷酒碗,突然间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推动一样,猛地摔落在地,瞬间碎裂成无数片。浑浊的酒液溅得到处都是,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灵堂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原本就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灵堂,此刻更是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恐惧。恐惧就像冰冷的藤蔓一样,瞬间缠住了每个人的脚踝,让人无法动弹。

瞎婆猛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窝“瞪”着那匹纸马的方向,干瘪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

“老伙计……”瘸叔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躯挡在了瞎婆和那匹躁动的纸马之间,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那两点猩红,声音带着一种粗粝的安抚和不容置疑的威严,“路在前头!马给你备好了!再大的不甘,也得认命!冲撞生人,惊扰亡魂,你王木匠一辈子的硬气,就耗在这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砸在凝固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背尸人的煞气和镇魂之力。

那匹躁动的纸马,似乎真的“听”懂了。它高昂的头颅微微低垂了一下,猩红双目中的光芒闪烁不定,那股锐利冰冷的桀骜之气似乎被瘸叔的话语短暂地压制下去。

马蹄下那股无形的力量如同烟雾一般缓缓散去,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驱散。纸马重新恢复了平静,静静地伫立在原地,宛如它从未迈出那一步。

然而,那两点猩红的眼眸却依旧幽幽地燃烧着,宛如两颗永不瞑目的心脏,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灵堂内的气氛骤然变得凝重起来,比之前更加压抑和沉重。那一声突如其来的敲击声,以及纸马的“踏前”动作,就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无情地打开了死亡和怨念的大门。这扇门一旦被打开,便再也无法关闭,一股阴森的气息弥漫在整个灵堂之中。

陈七童的小手紧紧攥着爷爷粗糙的衣角,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这个年仅几岁的孩子,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了爷爷扎出的纸马所蕴含的力量。

它不再仅仅是一堆用竹篾和彩纸拼凑而成的工艺品,而是一个拥有生命、能够“动”起来的存在。更重要的是,它似乎承载着某种无法言说的不甘和怨念,这种感觉让陈七童心生恐惧。

他的目光越过那匹沉默的纸马,看向灵床上覆盖的白布。白布下的轮廓,似乎比刚才更加僵硬了。而瞎婆香炉里升起的青烟,此刻变得异常紊乱,在低矮的梁下疯狂地扭动盘旋,如同无数挣扎的亡魂。

夜,还很长。引魂之路,似乎才刚刚开始。

灵堂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被瘸叔那一声低沉的断喝短暂地撕开了一道口子,随即又被更粘稠的恐惧和寒意重新填满。

那匹深青色纸马在瘸叔的威势下,猩红的双目幽光闪烁不定,那股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桀骜怨气像是被无形的锁链强行拽了回去,但它并未真正“驯服”。

它静静地伫立在灵床前,如同一个凝固的、燃烧着不灭心火的哨兵,冰冷的竹骨和靛青的纸躯散发出持续的、令人不安的寒意。

灵床上覆盖的白布,其下的轮廓似乎比先前更加僵硬,隐隐透出一种不甘的弓张感,仿佛随时会弹起。

王木匠的婆娘瘫软在角落,由几个村妇搀扶着,眼神空洞,只剩下无声的抽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濒死的颤抖。

烛火不安地跳动,将纸马巨大的、沉默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那影子的边缘扭曲晃动,如同某种蛰伏的巨兽。

瞎婆深陷的眼窝剧烈地起伏着,方才那股无形的扼喉之力似乎松开了,但她干瘪的嘴唇依旧在神经质地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含混不清的气音。

她枯瘦的手指在铜香炉边缘痉挛般地抓挠,指甲刮擦着冰冷的铜壁,发出刺耳的“滋啦”声。

香炉里,三根引魂香燃烧的速度陡然加快,炽热的红点几乎连成一线,浓郁的、带着奇异力量的青烟不再是笔直上升,而是疯狂地盘旋、扭结,在低矮的梁下形成一团混乱的、不断膨胀的灰青色漩涡!那漩涡中心,隐隐有木屑纷飞、斧影断裂的破碎光影一闪而逝,但更多是深不见底的、来自村西老林的幽暗,浓稠得化不开。

陈三更始终沉默地站在门边阴影里,像一尊风化的石像。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明,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在那匹躁动不安的纸马和灵床上那僵硬的白布轮廓之间。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在虚空中攥着什么无形的丝线。

陈七童紧挨着爷爷,小小的身体透过粗糙的衣料传递来剧烈的颤抖。他不敢再看那纸马猩红的眼睛,也不敢看灵床,只能死死盯着自己沾满灰尘和蜡油的鞋尖,耳朵里充斥着瞎婆含混的喘息、烛火不安的噼啪、以及自己心脏擂鼓般的狂跳。

那股冰冷的、属于王木匠木工坊里特有的、混合着新鲜刨花和血腥气的怨念,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感官,让他头晕目眩,肠胃翻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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