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南防御使府的内堂烛火通明,李铁崖、冯渊、韩德让三人对坐,案几上摊开着新近统计的户籍田亩简册与粮仓账目,气氛凝重。编户齐民的工作在冯渊、韩德让的主持下,依靠乡绅耆老的协助,已初步摸清了家底,结果却令人心惊:控制区内人丁稀少,尤其是青壮不足的情况比预想更甚,而粮仓的消耗速度也比预期更快。
“将军,情况不容乐观。”冯渊指着册子上的数字,“登记造册者,仅二千七百余户,口万余,其中十六至四十岁的男丁,不足三千。这点人手,维持现有兵力已属勉强,若要扩军或大兴工事,恐难以为继。粮仓存粮,按目前消耗,仅能支撑月半,夏收在即,然今春战事耽误农时,收成恐仅够百姓糊口,难有太多余粮入库。”
韩德让补充道:“更为棘手的是,清查田亩时发现,大量无主荒地虽已登记在册,然开垦需时,且缺乏耕牛、种子。眼下青黄不接,许多百姓家无存粮,全靠官府粥厂吊命,民力疲敝已极。”
李铁崖沉默片刻,手指敲击着桌面:“开源节流,内部挖潜,这些常规手段,杯水车薪。冯先生,前番你言‘恩威并施’,如今这‘威’,该当如何施为?这‘恩’,又该如何彰显?”
冯渊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低声道:“将军,编户之时,乡绅态度,已然分明。如周半城、李员外等,不仅主动呈报田亩、丁口,更已私下向韩老表示,愿‘捐输’部分存粮、甚至献出些许边缘田产,以助军资、安流民。此乃‘识时务’者,当以‘恩’结之,示之以信,用其为榜样。”
他话锋一转,声音更冷:“然亦有如城南张乡绅、城西王员外等数家,或隐匿田产丁口,或哭穷诉苦,一毛不拔,甚至暗中抱怨将军征税‘过于苛严’。此辈,便是那‘不聪明’的。他们或许以为法不责众,或许还心存侥幸,观望风色。此风不可长!当施以‘威’,杀鸡儆猴,一则充实府库,二则震慑人心,三则……可将其田产分予无地流民或有功将士,一举多得!”
李铁崖目光一凝:“杀鸡儆猴?目标选谁?尺度如何把握?”
“张乡绅最为典型。”冯渊早已胸有成竹,“此人家资颇丰,田连阡陌,却最为吝啬狡黠,清查时百般推诿,只报了不足三成产业。且其家族与潞州城孟迁似有远亲,态度暧昧。拿他开刀,理由充分,影响也足够。尺度嘛……”冯渊做了个切割的手势,“不必伤其性命,但需让其倾家荡产!以‘隐匿田亩、规避赋役、疑似通敌’为名,查抄其家!粮秣、浮财充公,田产籍没,其家人可驱离原宅,以示仁德。如此,既得实利,又立威权,更断了某些人与孟迁暗通款曲的念想!”
“至于‘恩’,”冯渊继续道,“对周半城等主动捐献者,将军可明日于府中设宴,亲自款待,公开表彰,赐予‘义绅’匾额,并可许其子弟入府衙历练,或委以采买、劝农等实务,使其与将军利益捆绑。同时,将张乡绅部分查没的田产,优先佃给周家等‘义绅’代管,使其获利,如此,恩威并施,人心可定!”
李铁崖沉吟良久,眼中厉色一闪而逝:“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就依先生之计!韩老,你即刻准备查抄张乡绅家的文书罪证,务求名正言顺!冯先生,宴请‘义绅’之事,由你操办,务必风光体面!”
次日清晨,一队盔明甲亮的防御使亲兵,在韩德让持盖有大印的公文带领下,直扑城南张乡绅府邸。以“抗命瞒产、暗通潞州”的罪名,迅速查封了宅院,清点粮仓、库房,将面如死灰、哭喊叫屈的张乡绅及其家眷逐出府门,只允其携带少量细软。查获的粮食、布匹、金银堆积如山,远超其申报数额,尤其是一个隐秘地窖中发现的与潞州往来书信(虽内容含糊,但时机敏感),更坐实了“通敌”嫌疑。
消息如野火般传遍全城,所有乡绅大户闻之色变,尤其是那些此前心存侥幸、有所隐瞒者,更是胆战心惊,纷纷主动找到衙门,要求“补报”田产丁口,并表示愿“慷慨解囊”,助官府度过难关。
同日午后,防御使府内张灯结彩,李铁崖设宴款待周半城、李员外等十余位“义绅”。席间,李铁崖亲自把盏,言辞恳切,大力表彰他们“急公好义、共体时艰”的义举,并当场颁予“桑梓干城”、“义贯乡里”等鎏金匾额。冯渊在一旁敲边鼓,宣布将委任几位“义绅”子弟进入府衙担任书吏、管事,参与地方管理,并将部分新查没的官田委托他们代管、招佃。
周半城等人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纷纷表态将竭尽全力支持防御使府,宴会气氛热烈融洽。与清晨张乡绅家的凄风苦雨形成鲜明对比。
恩威并施之下,效果立竿见影。短短数日,防御使府粮仓得到了有效补充,缓解了燃眉之急;田亩清查工作顺利推进,再无敢明目张胆隐匿者;民间秩序也为之一肃。
然而,冯渊在向李铁崖汇报成果时,眉宇间仍有一丝忧色:“将军,此举虽解了近渴,然终非长久之计。张乡绅之事,恐已惊动潞州。孟迁若知我等根基渐稳,必不甘心。且清查虽顺,然丁口稀缺、耕地抛荒的根本困局,非一时权术可解。夏收之后,若无新的财源兵源,只恐坐吃山空。”
李铁崖站在廊下,望着庭院中象征性的喜庆装饰,目光深远:“先生所言极是。权术可定一时,实力方是根本。下一步,该着眼如何‘开源’了。潞州孟迁,迟早要做个了断。而这‘开源’之地……”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投向了西方泽州的方向。
一场内部整肃,暂时稳固了统治,充实了府库,但也带来了新的外部压力。李铁崖知道,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他需要更快地积蓄力量,才能在接下来的风雨中屹立不倒。而那个被抄家驱逐的张乡绅,其家族中是否有漏网之鱼怀恨在心,又会引出怎样的风波,则成了埋下的一个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