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实验室,只有示波器的绿光在黑暗中跳动。
建军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咖啡因在血管里奔窜,却压不住后颈的酸痛。他已经连续熬了三个通宵,重做导航系统的抗干扰测试——老板要降本,张启明要换元件,他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把所有可能出问题的场景都模拟一遍。
“嘀——”示波器突然发出一声轻响。
绿色的波形图在屏幕上稳定下来,像条被驯服的河,始终游走在“±45米”的刻度之间。比合同要求的±50米,还高出5米余量。
建军猛地直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响。他抓起马克笔,在测试报告上重重写下“通过”两个字,笔尖戳穿了纸页,在桌面上留下个小小的墨点。
这三个通宵,值了。
窗外的天渐渐泛白,晨光透过百叶窗,在报告上投下细长的光斑。他把报告折好,放进公文包——今天必须让老板看到,他的方案不仅能行,还能做到更好。
老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博士的声音,带着点抑制不住的兴奋:“这只新股绝对是黑马!我查了财报,净利润增长率超过300%,回报率至少是导航项目的十倍。”
建军的脚步顿在门口。
“导航项目可以停了。”博士继续说,“反正东北那单已经用补偿搞定,剩下的客户,咱们推荐他们买进口货,还能赚笔中介费。”
“哦?”老板的声音里带着好奇,“那研发部的人怎么办?”
“裁掉一半呗。”博士笑得很轻,“留着也没用,不如把工资省下来加仓。”
建军推开门时,博士正把一份股市分析报告摊在老板面前,上面用红笔圈着个刺眼的数字:“目标价:100元”。
老板抬头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淡了淡:“有事?”
建军把导航测试报告递过去:“老板,抗干扰测试通过了,精度能到±45米。”
老板的目光扫过报告封面,随手就扔在了桌角的文件堆里。那堆文件像座小山,最上面是份《股市周报》,“大盘突破1500点”的标题用加粗字体印着。
“先放着吧。”他的手指在股市分析报告上敲着,“等股市回调再说,现在没空管这个。”
“可是老板……”建军急了,“这是我们熬了无数个通宵做出来的,比合同要求还高5米!”他指着报告上的“±45米”,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客户要是知道我们能做到这个精度,肯定愿意签长期合同!”
博士在旁边轻笑:“李工还是太年轻。长期合同能赚多少钱?一只牛股就能让公司利润翻番,这账都算不过来?”
老板挥了挥手,像在赶一只苍蝇:“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有事让张主管跟你对接。”他的注意力已经回到股市分析报告上,手指点着屏幕上的K线图,“这只股,今天能买进多少?”
建军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报告被压在《股市周报》底下,那“±45米”的字样被完全遮住,像个被遗忘的笑话。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那些熬红的眼睛、磨破的手指、焊锡烫出的伤疤,在老板和博士眼里,可能真的不如一张K线图值钱。
走出办公室时,他听见博士说:“张主管已经把研发部的裁员名单拟好了,李建军……”
后面的话被关门声挡住,但建军已经不需要听了。
秀兰是在菜市场碰见王老板的。
他骑着辆三轮车,车斗里堆满了印着“有机棉”字样的包装袋,塑料味呛得人发晕。“秀兰!”他老远就喊,车把一拐,停在她面前,“正要去找你呢。”
“王老板。”秀兰往旁边退了退,避开扬起的灰尘,“订单的事……”
“定金我可以再提高点,给30%!”王老板拍着胸脯,三轮车的铁皮发出空洞的响,“只要你肯接,我现在就给你开条子。”
秀兰的心动了动。30%就是9000块,加上家里的8000块存款,差不多够垫面料款了。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样品布,布料的纹路硌着掌心,像在提醒她什么。
“我能去你店里看看吗?”她轻声说,“想看看你现在卖的货。”
王老板的眼神闪了闪,随即笑道:“当然可以,就在前面不远。”
他的店开在城中村的巷子里,门面不大,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童装。王老板掀开柜台后的布帘,里面堆着小山似的纸箱,印着“普通棉”的字样。
秀兰看见他拿起一件印着小熊的t恤,熟练地撕下原来的标签,换上印着“100%有机棉”的新标签。动作快得像在玩魔术。
“王老板,这……”秀兰的声音有点发颤。
“这你就不懂了吧?”王老板笑得一脸精明,拿起换好标签的t恤,“其实不用真有机,成本太高。你就贴个标签,没人查的。”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上次给你的样品布,你留着做样子就行,实际进货用普通棉,利润能翻一倍。”
秀兰手里的样品布突然变得滚烫,像块烧红的烙铁。她想起自己给李梦做的口水巾,想起那些柔软的纤维贴着女儿皮肤的感觉,胃里一阵翻涌。
“我……我再想想。”她把样品布往帆布包里塞,手指抖得厉害。
“想什么呀?”王老板拉住她的胳膊,“这行都这么干!你不赚,别人也会赚。”他指了指外面,“你看那谁,开服装厂的,用黑心棉做婴儿服,不是照样买车买房?”
秀兰猛地甩开他的手,帆布包的带子勒得肩膀生疼。“我不做了。”她几乎是跑着冲出巷子,背后传来王老板的骂声:“傻娘们!有钱都不会赚!”
阳光刺眼,巷子里的污水泛着泡沫,散发出馊味。秀兰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手里的样品布被攥得皱巴巴的,像团揉烂的纸。
她突然想起建军昨晚说的话——“张启明用国产电容替代进口的,省了几块钱成本,结果差点出人命”。原来不管是做技术,还是做衣服,总有人想走捷径,总有人觉得良心不值钱。
回到家时,李梦正在睡觉,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口水。秀兰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的睡颜,突然把那块样品布扔进了垃圾桶。
建军回来时,带回了被老板退回的测试报告。
他把报告扔在桌上,“±45米”的字样朝上,像在无声地控诉。秀兰没问发生了什么,只是给他端来一碗热粥:“刚熬的,趁热喝。”
远处科技园公司的信息中心灯火通明,仿佛隐约能听见欢呼声。建军看着那片光,突然拿起报告,撕成了碎片。
“不干了。”他说,声音很轻,却带着种决绝,“这破项目,谁爱干谁干。”
秀兰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全是汗,指甲缝里还嵌着焊锡渣。“不干就不干。”她的声音很稳,“咱回老家,我给你做油泼面。”
垃圾桶里,那块印着“100%有机棉”的样品布,被报告的碎片覆盖着,再也看不见了。
夜色渐深,龙辉花园的灯一盏盏熄灭,而科技园中信息中心的光还亮着,像只贪婪的眼睛,吞噬着这个城市的夜晚。而在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建军和秀兰坐在灯下,喝着热粥,谁也没有再提工作,也没有再提订单。
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哪怕在这个人人都在追逐财富的年代,他们也想守住心里那点最朴素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