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进了那片由“忠义”和“招安”掀起的狂热湖面,激起了千层巨浪。
“这‘安’,该如何‘招’?”
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却如同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在了那些热血上头的头领们身上。
是啊,如何招?
聚义厅内的喧嚣,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的狂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茫然。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被官府逼上梁山的草莽英雄,大字不识一箩筐。在他们朴素的观念里,招安,就是朝廷赦免他们的罪过,让他们重新成为“好人”,甚至还能当个官,光宗耀祖。
至于具体怎么招,招了之后做什么,他们从未深思过。
宋江和吴用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僵。
他们设想过萧明可能会提出的无数种诘难,比如招安的利弊,比如朝廷的信誉,甚至是他会直接站在反对的立场上,与他们激烈辩论。
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萧明会如此举重若轻,直接抛出了一个最根本,也最致命的问题。
这个问题,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忠义报国”那华丽的外袍,将内里最现实、最赤裸的利益关系,血淋淋地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吴用反应极快,他轻咳一声,摇着羽扇,上前一步,微笑道:“萧明兄弟多虑了。朝廷既然有心招安,自然是诚意十足。圣上已经降下诏书,言明只要我等归顺,便会‘一体录用,量才授职’,断然不会亏待了众家兄弟。”
“哦?‘一体录用,量才授职’?”萧明笑了,那笑容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军师不愧是读书人,说话就是有水平。”
他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头领。
“那我倒想请教军师,我豹子头林冲兄弟,枪法盖世,万夫不当之勇,该授何职?是让他继续做个八十万禁军教头,还是官复原职,去高太尉府上听用?”
林冲的脸色,瞬间变得冰冷。高俅,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花和尚鲁智深兄弟,嫉恶如仇,义薄云天,该授何职?是让他回大相国寺继续当个菜头,还是去哪个州府做个提辖,继续受那官场的鸟气?”
鲁智深浓眉一竖,将手中的禅杖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还有我武松兄弟,打虎英雄,豪气干云,又该授何职?难道让他回阳谷县,继续给我那金莲嫂嫂当叔叔吗?”
“噗嗤——”
不知道是谁,没忍住笑了出来。
武松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狠狠地瞪了萧明一眼,却又无从发作。
聚义厅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萧明的话,虽然有些戏谑,却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
梁山一百零八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血海深仇。一句轻飘飘的“量才授职”,如何能抚平他们心中的创伤?如何能安置他们这颗颗桀骜不驯的雄心?
吴用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辩解,在这些活生生的例子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宋江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他没想到,自己精心营造起来的“大义”氛围,竟然被萧明三言两语,就给搅得稀烂。
他正要开口,用他那套“忠义为先,个人恩怨为后”的说辞来强行扭转局面。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悦耳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相公,妾身以为,宋大哥和吴军师,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潘金莲正缓缓起身。她莲步轻移,走到了萧明的身边,先是冲着宋江和吴用盈盈一福,然后才柔声说道。
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也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帮”宋江说话的,竟然会是潘金莲!
就连萧明,也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的这位枕边人。
宋江和吴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喜色。他们以为,潘金莲一个妇道人家,眼界终究是浅了些,被这“封妻荫子”的前程迷住了眼。
“弟妹深明大义,为兄佩服!”宋江抚掌大笑,顺势说道,“还是弟妹明事理。这招安乃是天大的好事,关乎我梁山数万兄弟的前程性命,岂能因一些个人恩怨,就因小失大?”
“宋大哥过誉了。”潘金莲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春风拂面,让人倍感亲切。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让宋江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妾身一介女流,不懂什么家国大义,更不懂什么青史留名。”
“妾身只知道,过日子,得有柴米油盐。兄弟们跟着哥哥们上山入伙,为的,也不过是能吃上一口饱饭,喝上一碗热汤,不受那贪官污吏的鸟气。”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那些出身底层的头领和喽啰们,眼中都流露出了一丝共鸣。
“所以,”潘金莲话锋一转,目光直视着宋江,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认真,“朝廷若真有诚意招安,那也简单。”
“咱们梁山,不多不少,正好十万兄弟。一人一身新衣,一套盔甲,一口新刀,总得要吧?这便是十万套军备。”
“兄弟们上了战场,总不能饿着肚子。每日三餐,一顿干饭两顿稀饭,总得管够吧?先送个一年的粮草过来,不多,三十万石,应该够了。”
“还有,咱们这聚义厅里,一百零八位头领。朝廷既然说‘量才授职’,那也别麻烦了。除了宋大哥您当个节度使,军师当个兵马都监,其他一百零六位兄弟,一人一个将军的名号,总不过分吧?哪怕是个杂号将军,说出去,也好听不是?”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这军饷,得先发下来。十万兄弟,一人十贯安家费,总计……一百万贯。这笔钱,必须是现银,当场点清。至于以后按月发放的粮饷,咱们再另算。”
潘金莲的声音,清脆而流利,她一边说,一边伸出纤纤玉指,一笔一笔地计算着,仿佛不是在谈论军国大事,而是在计算着自家后院的开销。
整个聚义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潘金莲这番话,给震得目瞪口呆。
那些原本还在为“忠义”热血沸腾的头领们,此刻脑子里只剩下了一连串的数字:十万套军备、三十万石粮草、一百零六个将军、一百万贯现银……
我的乖乖!
这哪里是招安?这分明是抢劫啊!
就连鲁智深和武松,都听得眼角直抽抽。
潘金莲说完,仿佛觉得自己说得还不够清楚,又补充了一句。
“哦,对了。这些,只是咱们梁山点头答应招安的‘诚意金’。至于改编之后,咱们是听调不听宣,还是划地而治,这些具体的条款,还得等朝廷的使者来了,咱们再坐下来,一条一条,慢慢地谈。”
她说完,重新坐回萧明的身边,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根本不是出自她口。
“否则,”她放下酒杯,抬起眼帘,淡淡地扫了宋江和吴用一眼。
“否则,便是空口白话。”
“轰——”
聚义厅内,瞬间炸开了锅!
“嫂嫂说得对!没钱没粮,招个鸟安!”
“就是!想让俺们卖命,总得给够了钱吧!”
“一百万贯!乖乖,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那些中下层的头领们,瞬间沸腾了!
什么“忠义报国”,什么“青史留名”,在这一百万贯现银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虚无缥缈。
潘金莲这番话,就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直接捅破了宋江用“忠义”编织的美梦,将最赤裸裸的利益,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宋江的脸,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简直是五彩纷呈,变幻莫测。
他张着嘴,指着潘金莲,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吴用手中的羽扇,也停在了半空中,他看着那个巧笑嫣然、云淡风轻的女子,第一次,从心底涌起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们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谋划,在这简单粗暴的“利益”二字面前,被砸得粉碎。
萧明看着身旁的潘金莲,眼中满是欣赏与爱意。他伸出手,在桌案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小手。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这一局,他这位看似不问世事的嫂嫂,一言定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