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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的傍晚,东京的暮色刚漫过华月馆的檐角,暖帘里就飘出三味线的软调子,混着清酒的醇香,勾得人脚步都慢了。我刚收了风水作业进门,就看见雪子正陪着位男人往“松风阁”引——男人约莫四十岁,穿件暗纹真丝衬衫,领口松着两颗扣,手腕上的金表在暖光下闪着亮,日语说得溜,尾音却带着股南方口音的软劲。

“曹君,这位是余先生,在日本做了十多年贸易,可是咱们馆的新贵客。”雪子笑着引荐,又对余先生道,“余先生,曹君也是中国人,馆里安全的事都归他管。”

余先生抬眼扫我,嘴角勾着笑,伸手时指节上的玉扳指蹭到我手背:“幸会幸会,年轻人看着精神。我刚来日本时,可比你拘谨多了,连进这种地方都得鼓足勇气。”他说话带着股过来人的松弛,目光早飘到了厅里——萤音正低头调三味线,墨发垂在振袖上;墨雪坐在窗边写和歌,笔尖划过纸页的声响轻得像风。余先生冲雪子抬了抬下巴:“就那两位吧,看着顺眼,陪我喝两杯。”

雪子应得快,没一会儿,萤音抱着琴盒、墨雪揣着和纸本就过来了。墨雪刚要添酒,余先生就摆手:“别温了,冰的獭祭,再拿两碟梅子干。”他给萤音和墨雪各倒了杯,自己先灌了一口,咂咂嘴道:“还是这冰清酒够劲,比我喝过的不少酒都软和,正适合配你们这调调。”

萤音指尖拨了下琴弦,《樱花谣》的调子缓缓淌出来。余先生眯着眼听了两句,忽然拍手:“好!就这味儿,弹得比我上次在银座听的还顺耳。”他转向墨雪,指了指和纸:“姑娘字写得不错啊,帮我写句‘醉卧花下’呗,正好配我现在的劲儿。”墨雪点点头,笔尖蘸了墨,刚写了个“醉”字,余先生就笑了:“我在日本这些年,打交道的姑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要说这服务,还得是你们这儿的规矩周道——我刚提想听曲,萤音小姐就调弦;说想写字,墨雪小姐立马铺纸,连等都不用等。”

他忽然朝我招手:“曹君,过来一起喝。别总站着,都是中国人,在这儿不用讲虚礼。”我走过去,他给我满上杯酒,自己又喝了一口,语气里带着点飘忽:“你是没见过,日本这地方的服务,细得能渗到骨头里。上次我在另一家馆,就提了句‘今天有点累’,姑娘立马给我端来热毛巾,还帮我按了按肩膀,全程没多问一句,分寸感拿捏得刚刚好。”

他晃了晃酒杯,冰块撞着杯壁响:“有时候也琢磨,这地方跟个小金库似的,咱们的身心、咱们的钱,不都往这儿填吗?可你不得不承认,填得值啊——我上个月忙贸易合同,累得连饭都吃不下,来这儿待了两小时,听着曲、喝着酒,姑娘们陪我聊两句,心里的堵得慌就全没了。”他笑了笑,带着点自嘲,“明知道是花钱买舒坦,下次还是想来——这儿的热闹,能让你把所有烦心事都扔到脑后。”

他又喝了杯酒,眼神里多了点迷离:“来日本你就知道,不怕想不到,就怕做不到。只要你肯花钱,姑娘能陪你去温泉旅馆看月亮,能帮你写和歌送朋友,连你想聊的冷门话题,都能跟你接得上来。”他指了指萤音:“就说萤音小姐这三味线,你要是说‘想听听家乡的调子’,她立马能给你弹出点中国民乐的味儿,这种机灵劲儿,可不是随便能练出来的。”

雪子端着栗子茶进来,笑着打圆场:“余先生这是喝尽兴了,说的都是真心话。咱们这儿就是给客人解闷的,您要是喜欢,以后常来。”

“那肯定常来。”余先生拍了拍桌子,从钱包里抽出一沓万元日元,往榻榻米上一放,“这是今晚的费用,多的给两位姑娘买点心。”他站起身,晃了晃,又站稳了:“我先撤了,明天再来找你们聊——说真的,在这儿待着,比在办公室开会舒坦多了,这钱花得值!”

他走后,墨雪把没写完的“醉卧花下”揉成了纸团,雪子把钱收起来,笑着说:“余先生看着张扬,倒也没什么坏心思,就是喝多了话多。咱们做这行,不就是听客人说这些心里话嘛。”

萤音收拾着琴盒,轻声道:“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咱们馆的规矩,就是让客人来了能舒心。”

闭馆后我给沈清禾打电话,跟她说了余先生的事。她叹了口气:“日本的服务确实细致,之前我去咖啡店,店员连我喝咖啡的习惯都记得。”我应着,听她在电话里絮叨明天要帮我借新的风水书,心里的憋闷散了大半。

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晚风带着点清酒的香气。想起余先生说的“花钱买舒坦”,又想起萤音的三味线、墨雪的和歌,忽然觉得,华月馆的“风花雪月”,其实就是靠这份细致的服务撑起来的——客人来这儿,图的就是一份不用费心的舒心,而姑娘们的手艺和分寸,正好填了这份需求。

华月馆的暖帘刚被晚风掀起一角,就裹着股冷硬的气息——不是夜凉,是来人身上那股熨帖到一丝不苟的压迫感。我刚把清禾给我的风水笔记塞进吧台抽屉,指尖还沾着纸页的温,就见雪子的脚步比平时快了半分,迎向玄关处那个穿深灰西装的男人。

男人约莫五十岁,身高不足一米六,西装却衬得他肩背绷得笔直,像硬撑着架子。鬓角染得极整齐,没半根白发,领带是暗纹藏青,连银质袖扣都擦得发亮,映着廊下的暖灯晃眼,偏生那张脸窄而长,下巴尖得像没长开,笑的时候嘴角往一边扯,透着股说不出的局促。他弯腰脱鞋时动作笨拙,却偏要捏着胡桃木鞋拔子慢慢磨蹭,开口时日语说得慢,尾音却带着刻意压出的沉,像在装腔作势:“雪子小姐,还是老位置,‘松风阁’。”

“龟田议员这边请。”雪子的笑比平时柔了三分,眼角的弧度绷得格外软,引着他往里走时,悄悄朝我递了个眼神——我立刻跟上去,手里攥着藏在西装内袋的对讲机,凛斗早说过,这位东京市议员每次来都爱摆架子,馆里得多留个心眼。

龟田刚踏进“松风阁”,就抬手解了西装纽扣,随手往榻榻米上一扔,动作里带着股理所当然的随意,仿佛那价值不菲的西装只是块抹布。他没等雪子招呼,就自顾自盘腿坐下,膝盖顶得矮桌晃了晃,指节叩着桌面:“让墨雪来,再叫后厨把冷盘拼一份,要鲷鱼干和渍梅子,清酒要獭祭,冰桶得满冰——少一块冰都不行。”

雪子应得快,转身时还特意帮他把西装捡起来,细细拍掉褶皱,叠得方方正正放在一旁。没一会儿,墨雪端着茶盘进来,刚要跪坐,龟田就皱眉:“不用跪,站着伺候就行——给我倒茶,水温别太高,你们这些姑娘家总毛手毛脚,烫到我怎么办?”他说话时眼睛盯着墨雪的振袖,语气轻慢,像在打量一件物品。

墨雪的指尖顿了下,还是拿起茶壶,细白的水流缓缓注进茶碗。龟田却没接,反而抬眼扫过我:“你就是曹君?雪子说馆里的事你能搭把手,看着倒还算利索。”

我站在矮桌旁,没弯腰也没凑前,声音平稳:“龟田议员有需求,直接跟我说或是跟雪子小姐说都可以,馆里的规矩我都清楚。”他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回话,手指敲着冷盘里的鲷鱼干:“听雪子说,你是中国人?在日本待多久了?没少受气吧?”

说话间,萤音抱着三味线进来,刚要调弦,龟田就摆手:“别弹那些软绵绵的调子,弹《荒城之月》,要够劲——你们中国人就该多听听这种曲子,学学什么叫风骨。”萤音的指尖顿了下,还是拨动琴弦,苍凉的调子在包厢里散开。龟田跟着节奏晃了晃头,忽然拿起清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杯,又朝我递过来:“陪我喝一杯?雪子,你也劝劝曹君,别这么拘谨,在我这儿不用讲虚礼。”

雪子连忙帮我圆场:“曹君是担心有客人闹事,一直守着规矩呢。”我却抬手接了酒杯,指尖触到杯壁的凉,声音依旧平稳:“既然龟田议员开口,我喝这杯,但值班时只喝这一杯。”仰头抿了口,清酒的烈在舌尖散开,龟田这才笑了,嘴角扯得更开:“这才对嘛,中国人就该懂点人情世故。”

他放下酒杯,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里的自负渐渐露出来:“说起来,当年我们大日本皇军进中国,你们中国的带路党可不少啊——村口的老汉给我们指路,镇上的商户给我们送粮,这不都是你们自己人愿意的?还有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的时候,多少民众在旁边围观,有的还帮着搬梯子,你们自己都不护着自己的国家,还怪别人欺负你们?”

萤音的琴弦猛地错了个音,龟田却像没听见,拿起筷子夹了块鲷鱼干,嚼得咯吱响:“老祖宗说‘天予之不取,反受其殃’,你们中国人就是不懂这个理。我们日本虽然地处的自然环境不好,多火山多地震,可日本人争气啊!日本人团结!当年打仗的时候,举国一心,上下朝野一条心,全国的妇女哪一个不是送丈夫、送儿子、送孙子去上前线?有的还主动去工厂造武器,你们中国人能做到吗?”

他忽然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股穿透力:“很多历史真相你们看不到,也不愿意看。日本只有往外走才有出路啊!日本岛最后会沉没的,我们不可能坐以待毙。当年日本战败了,可你们以为我们什么都没得到?错了!我们得到了技术,得到了国际上的话语权,得到了你们中国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发展机会——这些都是用命拼来的,不像你们,只会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怨天尤人。”

雪子在一旁轻轻咳了声,想打断话题:“龟田议员,这清酒的口感怎么样?要不要再添点?”龟田却摆手,眼神盯着我,带着挑衅:“曹君怎么不说话?是觉得我说得不对?还是你们中国人,连面对历史的勇气都没有?我告诉你们,日本早晚要登陆欧亚大陆,这是天意,谁也拦不住!”

我攥紧了酒杯,指节泛白,却没动怒,只是看着他:“龟田议员说的‘历史’,是被你们篡改过的历史;说的‘天意’,是你们侵略的借口。当年日本在中国犯下的罪行,不是几句‘带路党’就能掩盖的;无数中国人为了守护国家牺牲,也不是你们口中‘不团结’就能抹黑的。日本要是真懂‘争气’,就该正视历史,而不是抱着侵略的旧梦不放。”

龟田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拍了下桌子,酒杯里的酒洒出来:“你敢这么跟我说话?!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东京市议员,明年还要竞选众议院议员!”雪子连忙上前按住他的胳膊:“龟田议员别生气,曹君年轻,说话直了点,我替他给您道歉。”

龟田却甩开雪子的手,眼神死死盯着我:“年轻人,我劝你在日本老实点,别总想着跟我们讲道理。你们中国人在日本,就得守我们的规矩,不然早晚被淘汰!”他拿起酒杯,仰头喝光,重重放在桌上,语气里满是不屑:“继续弹,别停!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怎么留客人?”

龟田见我没接话,只当我被他问住,脸上的得意更甚,伸手又给自己满上酒,酒液顺着杯沿淌下来,他也不擦,指尖在桌面上划着圈,像是在描摹一幅早已预谋好的版图。

“曹君觉得九一八是偶然?”他嗤笑一声,音量陡然提了些,惊得廊外的夜虫都静了片刻,“早在1927年,我们就在东京开了东方会议,田中义一首相在奏折里写得明明白白,‘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那时候你们南京政府还在忙着内斗,我们的情报人员早就混进了东北的军政机关,连张学良手下哪个团长嗜赌、哪个旅长贪财都摸得一清二楚。”

他抓起筷子戳着冷盘里的渍梅子,眼神里透着股狂热:“你们的铁路线图、粮仓位置、军队布防,我们绘得比你们自己的参谋部还精确。甚至北平城里哪个商号是军统的联络点,天津租界里哪个政客能被收买,这些信息早就在我们的档案柜里躺了好几年。你以为关东军那几千人敢动手?是我们算准了,你们的军队要么不听指挥,要么早被我们安插的人渗透成了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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