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内灯火摇曳,将林清荷纤细的身影投在舱壁上,微微晃动。她奉上的那盏安神茶,热气袅袅,带着药草的微甘气息,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静静散发着温热。
狄仁杰并未去碰那茶盏,只是目光平和地看着林清荷,仿佛能穿透她柔弱的外表,直抵内心。这沉默的注视,比任何诘问都更具压力。
林清荷脸上的浅笑渐渐有些支撑不住,她下意识地用手指绞着衣角,避开狄仁杰的目光,轻声道:“大人……可是不喜这茶?此茶是小女子家传的方子,于安神定惊确有奇效……”
“林小姐有心了。”狄仁杰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慎,“只是老夫年迈,夜间不惯饮茶,恐扰了清眠。小姐一番美意,老夫心领了。”
他话音一顿,状似随意地问道:“听小姐口音,似是洛京人士,不知此番回京,是投奔哪家亲戚?或许老夫也曾相识。”
林清荷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虽然极快掩去,却未能逃过狄仁杰的眼睛。她垂下眼睑,低声道:“有劳大人动问,是……是城西的舅父家,姓王,做些绸缎生意,并非显赫门第,大人想必未曾听闻。”
“城西王氏……”狄仁杰捻须沉吟,目光却掠过林清荷微微颤抖的指尖,以及那双始终未曾离开她双足的红绣鞋。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林小姐这双鞋,做工精巧,颜色亦是非凡,不知是出自秀州哪位巧匠之手?”
林清荷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震,猛地抬头看向狄仁杰,眼中掠过一丝惊悸,随即强自镇定道:“不过……不过是寻常之物,当不得大人夸赞。是……是在秀州随意买的。”她的话语间,竟带上了一丝急促。
“哦?随意便能买到如此别致的红绣鞋?”狄仁杰微微一笑,目光如炬,“小姐登船时遭遇意外,仓促间竟能保全这双鞋纤尘不染,亦是难得。”
此言一出,林清荷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能紧紧咬着下唇,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就在这时,舱外传来李元芳低沉的声音:“大人,曾泰有事禀报。”
狄仁杰深深看了林清荷一眼,道:“林小姐看来尚未完全安神,不若先回房休息,这盏茶……老夫稍后若需,再劳烦元芳去请小姐。”
这已是送客之意。林清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匆匆行了一礼,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狄仁杰的舱房,连那盏茶也忘了拿走。
她一走,李元芳和曾泰便闪身而入。
“大人,此女定然有问题!”李元芳关紧舱门,立刻说道,“她方才在门外,虽听不真切,但气息急促,显然心神不宁。”
曾泰也禀报道:“恩师,学生刚又细问了船工,那撞船之处,水流并不湍急,水下也无礁石,按理说不该有那般粗壮的暗桩。而且,有船工隐约看到,撞船前似乎有一艘小舟飞快地从我们船边驶过,隐入雾中,只是雾太大,看不真切。”
“小舟……”狄仁杰眼神锐利起来,“看来,这场意外,八成是人为制造,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位林小姐,‘合理’地登上我们的船。”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盏安神茶上。他取出一根随身携带的银探针,小心伸入茶汤,片刻取出,银针依旧雪亮,并未变黑。
“无毒?”李元芳疑惑。
狄仁杰却未放松,他端起茶盏,凑近鼻尖,仔细嗅了嗅那药草香气,眉头微蹙:“虽无毒,但这香气……似乎与林小姐身上的冷香并非同源,倒是寻常的甘菊、合欢皮之类。她特意送来一盏无功无过的安神茶,所为何来?”
他沉吟片刻,对曾泰道:“曾泰,你精通医理,可能辨出这茶中具体有何物?”
曾泰上前,小心沾了一点茶汤,在指尖捻开,又仔细闻了闻,肯定道:“回恩师,确是甘菊、合欢皮,另有一味……似乎是远志,皆是宁心安神的常见药材,并无特别。”
一切似乎都指向林清荷只是一个行为有些古怪、可能有所隐瞒的落难女子,但那双红鞋,那个神秘的警告,以及这场过于巧合的撞船,都像一根根尖刺,扎在狄仁杰的心头。
“她害怕了。”狄仁杰缓缓道,“当我问及红鞋和登船细节时,她难以自圆其说。她登船必有目的,但这目的,恐怕并非她所愿,或者说,她本身也处于极大的恐惧与压力之下。”
“大人,是否要将其拘押审问?”李元芳建议道。
狄仁杰摇了摇头:“不可。敌暗我明,她若真是棋子,贸然动她,只会打草惊蛇。元芳,你加派人手,明松暗紧,将她主仆二人牢牢看住,她们任何举动,无论多么细微,都需立即报我。”
“是!”
夜色渐深,官船在修复了轻微损伤后,重新启航,滑入依旧迷蒙的运河夜色中。狄仁杰独立窗前,手中摩挲着那张警告的纸条。
“穿红鞋的女人”已经出现,但她带来的不是答案,而是更深的迷雾。这艘北归的官船,此刻已如同一座移动的牢笼,承载着已知的危险和未知的阴谋,驶向不可预知的前路。
而那盏被遗留下来的安神茶,在灯下渐渐冷却,仿佛一个沉默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