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张磊就来到了“食为天”。
他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衣服,是昨天拿着李姐给的钱,在县城百货大楼买的。一套灰色的西装,一双锃亮的黑皮鞋。这是他这辈子穿过的、最昂贵的行头。
但他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那西装穿在身上,总觉得肩膀的地方紧绷绷的,像是套了一层枷锁。脚下的皮鞋硬邦邦的,每走一步都硌得慌。他还是习惯穿那双解放鞋,踏实,自在。
他找到了昨天见过的陈经理。
陈经理看他的眼神,已经没了半分昨天的鄙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职业化的客气,但那客气里,又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距离感。
“张先生,您来了。”她微微颔首,“李姐吩咐过了,您的办公室在三楼最里面那间。另外,这是您办公室的钥匙,还有饭店的员工餐卡。”
她递过来一串钥匙和一张卡片。
“从今天起,您就是我们‘食为天’的采购部经理了。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
采购部经理?
张磊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李姐竟然直接给了他一个“经理”的头衔。虽然他很清楚,这个所谓的“采购部”,目前还只是一个空架子,员工只有他一个人。
“谢谢陈经理。”他接过钥匙和餐卡。
“应该的。”陈经理公式化地笑了笑,“李姐今天有个重要的饭局,晚上七点,在‘牡丹厅’。她让您六点半,在饭店门口等她。”
“饭局?我也要去?”张磊有些意外。
“是的。”陈经理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地补充道,“李姐说,让您跟着去见见世面。”
说完,她便踩着高跟鞋,转身离开了,留给张磊一个干练的背影。
张磊捏着手里的钥匙,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饭局,而是李姐对他的第一次考验,也是他踏入那个“新世界”的开端。
一下午的时间,他都把自己关在那间所谓的“经理办公室”里。
办公室不大,但很干净,有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还有一部可以打外线的电话。
他坐在那张舒适的转椅上,却如坐针毡。
他试着给刘婷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并且在“食为天”找了份新工作。
电话那头的刘婷,显然比他还要激动。
“真的吗?太好了!张磊!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和崇拜。
“那你……那你以后是不是就在县城上班了?我们是不是可以经常见面了?”
“嗯。”张磊应了一声,心里却莫名地感到一阵烦躁。
他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自己这份“新工作”的由来,更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他和李姐之间那种复杂的关系。他只能含糊其辞地告诉她,自己遇到了一个贵人,很赏识他。
挂了电话,他心里的烦躁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更浓了。
他看着窗外县城繁华的街道,第一次感到,自己和刘婷之间,似乎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
六点半,张磊准时出现在了“食为天”金碧辉煌的大门口。
他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将西装的扣子扣好,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局促。但那双无处安放的手,和那挺得僵硬的背,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稳稳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小轿车,在县城里绝对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车门打开,李姐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今天换了一身衣服,一件黑色的修身连衣裙,外面披着一条红色的丝巾。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红唇似火,眼波流转,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强大气场。
她下车后,连看都没看张磊一眼,径直就往饭店里走。
张磊连忙跟了上去。
“李……李姐。”
李姐这才停下脚步,转过身,用那双挑剔的丹凤眼,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嗯,人靠衣装,换了身皮,总算有点人样了。”她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贬低,“不过,下次记得,领带要打正一点,头发也要梳一梳。还有,别跟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门口,要学会主动给老板开车门。这是规矩。”
张磊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
“是,我记住了。”他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
“走吧。”李姐没有再多说,转身继续往里走。
“牡丹厅”是“食为天”最豪华的包厢。
张磊跟着李姐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人。
看到李姐进来,那三个人立刻像弹簧一样,同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
“哎哟!李姐!您可算是来了!我们可都等您半天了!”
开口说话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秃顶男人,挺着一个巨大的啤酒肚,脖子上戴着一根手指粗的金项链。
“王老板,刘局长,钱科长,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车,来晚了,我自罚三杯!”李姐笑着说道,那笑容热情又得体,让人如沐春风。
“哪里哪里!李姐您能来,就是给我们天大的面子了!”另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中年男人连忙说道。
“这位是……”那个被称为“钱科长”的、最年轻的男人,将目光投向了李姐身后的张磊。
“哦,给三位介绍一下。”李姐回过身,很自然地将手搭在了张磊的肩膀上,笑着说道,“这是我远房的侄子,叫张磊。刚从乡下来,没见过什么世面,我寻思着带他出来长长见识。小磊,快,叫人。”
张磊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被包厢里那奢华的装潢,被眼前这几个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大人物,被这场面上这套他从未见过的、虚伪又热情的寒暄,彻底搞蒙了。
他只是下意识地,有些结巴地跟着李姐的话喊道:“王……王老板好,刘……刘局长好,钱……钱科长好。”
“哎哟,小伙子还挺害羞。”那个王老板哈哈大笑起来,“李姐的侄子,那肯定也是人中龙凤啊!快坐快坐!”
一顿饭,吃了足足三个小时。
张磊从头到尾,几乎没吃几口菜,也没说几句话。
他的全部精力,都用来观察和学习了。
他看着那个王老板,是如何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新开的工厂,又是如何不动声色地向那个刘局长打听一块新地皮的政策。
他看着那个刘局长,是如何一边打着官腔,说着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一边又在酒过三巡之后,“无意”中透露出一些关键的信息。
他看着那个最年轻的钱科长,是如何在两位大佬之间穿针引线,一会儿给王老板敬酒,一会儿又给刘局长点烟,话说得滴水不漏,事办得妥帖周到。
而李姐,则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掌控着整个饭局的节奏。
她时而跟王老板聊生意,时而跟刘局长谈政策,时而又跟钱科长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她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说出最关键的话,三言两语,就能将一个看似无解的难题,轻松化解。
整个饭局,就是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每个人说的话,敬的酒,夹的菜,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背后都可能隐藏着深意。
利益、权力、人情、算计……所有这些东西,都混杂在那一杯杯金黄色的茅台酒里,被他们笑着,闹着,不动声色地,吞进了肚子里。
而张磊,就像一个误入异世界的观众,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任务,就是给领导们倒酒,添茶,递湿毛巾。
起初,他还做得笨手笨脚,不是酒倒洒了,就是茶水添满了。
但他的脑子转得很快。
到了饭局的后半段,他已经能准确地判断出,谁的酒杯空了,谁的烟灰缸满了,谁需要一张新的餐巾纸。
在钱科长举杯,准备说一句恭维刘局长的话时,他甚至能提前一步,将刘局长面前的酒杯斟满,不多不少,正好八分。
这个小小的举动,让一直没正眼看过他的钱科长,都忍不住朝他投来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而这一切,都被李姐尽收眼底。
饭局结束,李姐让司机先送三位“贵客”回家。
她自己,则带着张磊,在县城的马路上慢慢地走着。
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也吹散了饭桌上的酒气。
“怎么样?”李姐忽然开口问道。
“什么怎么样?”张磊一时没反应过来。
“今天的饭局,看懂了多少?”
张磊沉默了。
他该怎么说?说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没看懂?还是说自己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那个王老板,是咱们县最大的建材商,最近想拿城南那块地,盖个商品房小区。”李姐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道。
“那个刘局长,是国土局的副局长,正好管着土地审批。他这个人,胆子小,不爱钱,就好个面子,喜欢听人捧着。”
“那个钱科长,是刘局长的外甥,也是他的心腹。所有见不得光的事,都是这个钱科长在中间牵线搭桥。”
李姐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今天这顿饭,王老板是求人办事,所以他坐的位置最低,姿态也最低。刘局长是被求的,所以他全程都端着架子。而我呢,”李姐笑了笑,“我是那个能让刘局长放下架子,也能让王老板把事办成的人。所以,他们都得敬着我,捧着我。”
“这就是饭局,也是江湖。”
她转过头,看着身边这个还在消化着巨大信息量的年轻人。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对错,只有利益。谁能给对方带来利益,谁就是朋友。谁挡了对方的财路,谁就是敌人。”
“你今天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以后,这样的饭局,你每天都要跟着我参加。我要你用最短的时间,学会这里面的所有规矩。学会怎么看人,怎么说话,怎么敬酒,怎么送礼。”
“我要你把以前那个在集市上卖鸡蛋的、一身傻气和冲动的张磊,彻底给我忘了。”
她停下脚步,眼神锐利如刀地看着他。
“我要你变成一把刀,一把锋利的、听话的、能为我扫清一切障碍的刀。你,能做到吗?”
张磊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头,迎着李姐那逼人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曾经纯粹的、简单的世界,离他越来越远了。
一个充满了谎言、交易和欲望的新世界,正在他的面前,缓缓地,拉开了它那华丽而残酷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