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起身时,裙摆带起一阵淡淡的檀香。酒也足了,不如散散再坐。贾母正被刘姥姥逗得开心,便携了她的手往山前去。
刘姥姥指着棵挂满红果的树问:这可是枣树?贾母笑道:这是西府海棠,结果子时红得最艳。又指假山上的青苔:这是特意从江南运来的苔藓,每日要浇三遍山泉水。
走到荷花池边,刘姥姥忽然拍手:谁知城里雀儿也尊贵!那绿毛红嘴的鹦哥会说话就罢了,怎么黑老鸹子也长出凤头会说话?众人都笑,探春解释道:那是八哥,比鹦哥还伶俐呢。
这时丫鬟端来点心。两个捧盒里摆着四样细点:藕粉桂糖糕莹白如玉,松瓤鹅油卷酥皮层层,一寸来大的螃蟹饺玲珑可爱,奶油炸的面果子竟做出牡丹、芍药等各式花样。
贾母见螃蟹饺就皱眉:油腻腻的,谁吃这个。却将松瓤卷掰了一半给鸳鸯。薛姨妈只拈了块糕,小口小口吃着。
刘姥姥盯着那牡丹面果,爱不释手:我们村最巧的姑娘也剪不出这样式!说着真要往怀里揣,被凤姐拦住:姥姥吃就是了,回头让厨房做一食盒你带家去。
板儿早已抓起个鹅油卷,咬得满嘴酥渣。大姐儿由奶子抱着过来,眼睛直勾勾盯着板儿手里的佛手。小丫头忙拿柚子换,大姐儿却摔了柚子非要佛手。最后还是平儿机灵,用个面果哄着换了来。
那佛手传到板儿手里时,他正忙着踢柚子玩——金黄的柚子在他脚下滚来滚去,竟比什么玩具都得趣。刘姥姥忙喝止:小祖宗!这可是稀罕物!自己却忍不住也踢了一脚,柚子直滚到贾母裙边。
众人都怔住了,贾母却笑着轻轻踢回去:倒让我想起小时候踢毽子了。忽然叹道:可惜如今连笑大声些都怕失礼。
凤姐忙岔开话:老祖宗若喜欢,明儿咱们设个毽子局!说着暗暗推了推平儿。平儿会意,立即吩咐小丫头们:去库房取些羽毛毽子来。
这时奶子忽然惊呼:姐儿吃果子噎着了!原来大姐儿不知何时抓了个螃蟹饺正往嘴里塞。贾母忙命:快拍背!王夫人急得亲自抱起孩子,薛姨妈递过茶水,一阵忙乱才缓过来。
刘姥姥吓得念佛:阿弥陀佛!都怨我没看好板儿......贾母却笑:小孩子家,哪有不淘气的。顺手把剩下的半块糕递给板儿:慢些吃,仔细噎着。
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将那些精巧点心照得越发玲珑剔透。刘姥姥捧着牡丹面果迟迟不舍得吃,忽然一滴泪落在花瓣上:俺那孙女要是见着这个,不知该多欢喜......
贾母沉默片刻,对鸳鸯道:记得明日装点心时,单备一盒给姥姥的孙女。又添了句:用那个紫檀雕花的食盒。
贾母带着刘姥姥往栊翠庵去时,日头正斜斜照着庵前的白梅。妙玉早候在门前,一身青灰色袈裟,倒比平日更显清冷。
到底是修行人,贾母望着满院花木,比别处更见雅致。却止步于禅堂外:我们才吃了酒肉,不好冲撞菩萨。
妙玉烹茶来时,宝玉眼睛都看直了。只见她捧来海棠花式茶盘,上头成窑五彩钟里沏着老君眉。贾母问是什么水,妙玉答是旧年蠲的雨水——我却瞧见那壶嘴还冒着雪气,分明是刚化开的雪水。
刘姥姥接过贾母递的茶,一口吃尽:好是好,就是淡些。众人哄笑间,我见妙玉嘴角微微一沉。
更衣时,我恰看见妙玉拉着宝钗黛玉往耳房去。宝玉悄悄跟上,我也假意整理花瓶跟了过去。只见妙玉另取出一套茶具:给宝钗的字杯刻着王恺、苏轼的款,给黛玉的杯透着暗光,给自己用的绿玉斗却给了宝玉。
我竟成了俗人。宝玉打趣道,妙玉却认真说:只怕贾府找不出这样的俗器。最后寻出个竹根大海,只给宝玉斟了一杯:吃多了便是饮骡饮马了。
黛玉问水时,妙玉冷笑:你竟尝不出?这是五年前收的梅花雪。黛玉顿时噤声,宝钗低头摩挲着杯沿的篆字。
出来时宝玉落在后头,低声求那成窑杯:给了刘姥姥罢,卖了可度日。妙玉蹙眉:幸而我没吃过,否则宁可砸了。又道:叫人打水洗地,只许搁山门外。
宝玉取了杯子出来,交与小丫头:明日给姥姥带去。一转身,正见周瑞家的在假山后张望——怕是早就盯着了。
回程时,刘姥姥忽然拉住我悄声道:那姑子给的杯儿,俺真能要么?我尚未答话,却见王夫人身边的玉钏儿过来:太太说,姥姥明日走前,记得去她屋里一趟。
经过藕香榭时,凤姐正吩咐平儿:把妙玉送来的梅花雪水另收着,别与寻常雨水混了。见我们过来,又笑:姥姥得了个好杯儿,明儿吃酒可不许赖了。
晚风吹起妙玉庵前的经幡,我回头望时,只见山门早已紧闭。那扇朱门将满园喧闹隔在外头,却隔不住暗涌的纷扰。宝玉袖口沾着茶香,喃喃自语:不知那雪水泡的茶,究竟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