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无人。方才那阵令人面红心跳的呻吟喘息终于平息,只余下一点未褪尽的娇软气息缠绕在帐中。
我与他并躺着,肌肤相贴处还残留着微热的黏腻。宝玉侧过身,那双含情带露的眼睛在昏暗中竟亮得有些过分,直勾勾盯着我,嘴角弯起一点餍足又促狭的笑影,忽然开口:“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
他温热的气息拂在我颈侧,带着情事后的慵懒。我心头那点温存却像被凉水激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锦被边缘,声音维持着平稳:“那是我两姨妹子。”
他立刻“啧啧”赞叹了两声,那神情,活像白日里得了什么稀罕物件,此刻在枕畔回味起来,愈发觉得有趣。
我心下了然,面上只作不解,微微撑起点身子看他:“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红的。”
“不是,不是。”他忙不迭摇头,“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
我抬起头,唇边勾起一点冰凉的弧度,“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
他脸上那痴迷的笑影瞬间凝住了,连声音都软了几分:“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
“那也般配不上。”我垂下眼,不再看他情潮未褪的俊脸,目光落在锦被上繁复的缠枝莲纹,方才的温热暧昧被一种微妙的僵持取代,只剩下两人还未完全平复的呼吸声,一轻一重。
“怎么不言语了?”我终是打破了这沉默,声音放得柔缓了些,“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
他这才抬眼,眉头蹙着,“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
浊物?我心中微微一涩,他哪里知道,这深堂大院于他如鸟笼金丝,于我等,却是赖以存身、甚至攀附求存的天地。
我稳住声气,指尖下意识地抚平被角的一丝褶皱:“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出嫁”二字刚出口,他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又是“嗐嗐”两声叹息,肩膀也颓然地垮了下去,方才情动时的热切仿佛被冷水浇透,整个人都蔫了。
我看着他这模样,心头那个盘桓了整日的念头,再也压不住,“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
“回去?”他猛地抬头,身体都绷直了,“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他方才还捻着衣襟的手,此刻无措地抓紧了身下的褥子。
我迎着他惊疑的目光,缓缓点头,“我今儿听得我妈和哥哥商议,叫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
他像是被这“赎”字定住了,整个人僵在那里,好半晌才找回声音,“为什么要赎你?”
“这话奇了!”我几乎要冷笑出声,“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可有什么趣儿!”这话是说给他听,像是对方才那场亲密里隐伏的、无法逾越的身份沟壑的回应。
“我不叫你去!”他冲口而出,带着情事后的占有欲,脸微微涨红了,像是被激起了性子。
“从来没这道理。”我摇头,声音沉静下来,在这温存余烬未消的夜里显得格外冰冷,“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
他低头思忖片刻,复又抬头,带着点撒娇和依仗:“老太太不放你呢。”
“为什么不放?”我轻轻反问,“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必不放我出去,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也或有之;我却也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服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若说为服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服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
他一字一句听着,脸色一点点白下去,那点残存的侥幸彻底熄灭了。“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
“我妈自然不敢强。”我望着他,心底那点隐秘的、试探他心意的念头竟得到了如此汹涌的回应,“且慢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如今无故凭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
他沉默了。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碎裂——是方才情浓时的幻梦,也是此刻被现实刺破的无力感。过了许久,他才极轻地吐出几个字:“依你说,你是去定了。”
“去定了。”
他不再看我,猛地别过脸去,目光空洞地投向帐顶繁复的绣花,唇边浮起一丝自嘲又苍凉的笑纹:“谁知你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
他只剩轻轻的叹息:“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话音未落,他已猛地掀开被子,翻身背对着我,用锦被严严实实地蒙住了头。
那声“孤鬼儿”像细小的钩子,猝不及防地钩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就在昨日,我回了城西的家。那小小的院落收拾得比往年齐整,哥哥脸上也有了点活泛气。可母亲拉着我的手在灶房坐下,一开口,便是那熟悉的、带着盘算的愁苦:“你哥哥如今也立起来了,铺子里能帮衬了。家里缓过这口气,娘和你哥哥商议,再熬一年,明年凑足了银子,赎你出来罢!”
“赎我?”我像被烫了一下,猛地抽回手,抬眼。昏黄灶火映着母亲躲闪的目光和哥哥搓着手不敢看我的局促。
“回去?”我的声音冷得自己都陌生,“娘是忘了当日怎么说的?还是忘了那纸‘死契’上摁的手印?”
“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儿。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爹虽没了,你们也缓过来了。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我猛地转身,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滚落,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
母亲那声叹息和哥哥颓丧的背影在眼前挥之不去,然而更清晰的是宝玉此刻蒙头赌气的背影。心底那个模糊的念头,在归途的冷风中被吹得透亮:贾府是宽厚,待下人恩多威少,待我们这些贴身侍奉的,更比寻常人家的女儿还体面几分。
这府里的路径,每一块砖石我都熟悉;这府里的人情冷暖,我早已摸透。我微微阖上眼,无声地重复着那个早已刻入骨血的念头。
“守着这块通灵宝玉,便是我花袭人这一世的‘命’了。”这命,连着骨肉亲情,连着自由身,也连着此刻帐中这复杂难言的情愫与羁绊,都牢牢系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