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宫灯初上。齐珩处理完一日积压的奏章,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脚步却不自觉地又转向了景仁宫。仿佛只有踏入那片宁静的殿宇,见到那个清丽的身影,一日朝堂上的倾轧与烦闷才能被稍稍涤荡。
林清玥正吩咐宫人摆晚膳,见他来了,脸上便漾开温柔的笑意,迎上前替他解下略带凉意的披风。
“皇上来得正好,晚膳刚备下,今日有小厨房新学的胭脂鹅脯,您尝尝合不合口味。”
齐珩握住她的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软,紧绷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他拉着她一同坐下,宫人们悄无声息地布好菜后,便识趣地退了下去,留帝妃二人在暖阁内安静用膳。
席间,齐珩想起一事,眉宇间难得地带了几分轻快,开口道:“云裳,你可知你献上的那龙骨水车,在南方推行后,效果显着?”
林清玥为他布了一块鹅脯,浅笑回应:“臣妾居于深宫,只盼能略尽绵力,具体情形,还需皇上告知。”
“何止是略尽绵力!”齐珩语气带着赞赏,“各地奏报,水车所至,汲水灌溉,原本干涸的田地得以滋润,许多濒死的禾苗都被救活了!虽大旱未解,但因此保住的收成,足以让数十万百姓免于流离失所。如今民间对你这位皇贵妃,可是交口称赞,甚至有人为你立长生牌位呢。”
他说着,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寻常妃嫔若得此盛誉,怕是早已喜形于色,或趁机为自己、为家族讨要封赏。但林清玥闻言,只是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些许欣慰的柔和表情。
“能帮到百姓,臣妾心中甚慰。长生牌位不敢当,只愿天公早日作美,降下甘霖,解了这旱情才好。”她语气平和,并无半分骄矜,仿佛那惠及万民的功劳,与她并无多大干系一般。
这份宠辱不惊、心系百姓的胸怀,让齐珩心中更是爱重。他感叹道:“若是朝中大臣,都能如玥儿你这般,事事以百姓、以社稷为先,朕又何至于如此劳心劳力。”
这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无奈。
林清玥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情绪的低落,她放下银箸,为他斟了一杯清茶,柔声道:“皇上是一国之君,心系天下,劳心自是难免。不过,臣妾愚见,治国或如持家,无非‘开源’与‘节流’二字。若能源头活水充沛,家中用度规划得当,许多难题,或许便能迎刃而解。”
“开源节流?”齐珩品着这四个字,虽是老生常谈,但从林清玥口中说出,他似乎总能听出些不一样的意味。“说来容易,做来难啊。如今国库空虚,南方旱情虽因水车稍缓,但赈灾支出依旧巨大,慕容峰又以边防耗资为由掣肘于朕……这‘源’,从何而开?‘流’,又如何去节?”
他看向林清玥,眼神中带着询问,并无轻视之意。经过水车一事,他深知眼前这个女子,胸中或有丘壑。
林清玥沉吟片刻,组织着语言,尽量用委婉易懂的方式说道:“臣妾见识浅薄,只是偶尔胡思乱想。譬如……我大齐疆域辽阔,臣妾听闻,除了已开垦的良田,其实还有许多荒地、山坡地,因人力或水利不足而闲置荒废。若能效仿水车之法,鼓励百姓开垦这些荒地,或由朝廷组织屯田,给予种子、农具甚至减免赋税的支持,假以时日,这些荒地产出的粮食,不正是为国库增添的‘源’吗?”
她顿了顿,见齐珩听得认真,便继续道:“再者,臣妾见宫中乃至官宦之家,所用丝绸锦缎,许多都价格昂贵,听闻有不少乃是从西域或南洋他国高价购入。我大齐地大物博,为何不能自己植桑养蚕,设立织造工坊,精研纺织技艺?若我们能产出比外国更好、更便宜的丝绸,不仅无需再将大笔银钱送往国外,甚至还能反过来卖给他国,换取金银。这,不也是开了一条巨大的‘财源’吗?”
她说的这些,在现代人看来不过是基本的经济常识,但在此刻的齐珩听来,却如同在黑暗的房间里推开了一扇窗,透进了新的光亮!
鼓励垦荒,扩大耕地,增加粮食和赋税来源!
发展本国丝绸产业,减少进口,甚至创造出口,赚取外汇!
这些想法,并非无人想过,但由林清玥如此清晰、并结合实例(如水车)地提出来,显得格外具有可行性和冲击力。这不仅仅是空谈,而是指向具体增收途径的策略!
齐珩的眼睛越来越亮,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一把抓住林清玥的手,激动道:“说下去!云裳,你继续说!”
林清玥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眸,轻声道:“至于‘节流’……臣妾不敢妄议朝政。只是觉得,一些不必要的庆典、工程,或可酌情缩减。又或者,某些机构冗员繁多,人浮于事,若能精简,也能省下不少开支。将这些省下来的钱,用在垦荒、兴修水利、创办织造等能生钱的事情上,岂不是比白白耗费了要好?”
“开源节流……开源节流……”齐珩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此刻再听,已觉重若千钧。他脑海中思绪飞转,林清玥的话为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思路。之前他困于与慕容家的权力争斗和国库空虚的现状,想的更多的是如何从现有的盘子里争夺资源,而林清玥却指给了他如何把盘子做大的方向!
然而,这股兴奋劲头并未持续太久,现实的冰冷很快浇灭了他眼中的火焰。他缓缓松开林清玥的手,脸上兴奋的神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与愤懑。
“云裳,你所言,字字珠玑,若真能施行,何愁我大齐不富不强!”他长叹一声,一拳轻轻砸在桌上,震得碗碟轻响,“可是……难啊!”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痛苦:“你可知,这天下的良田、矿产,有多少暗中把持在世家大族手中?尤其是慕容家!他们经营数代,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许多可以生财的产业,如盐铁、漕运,甚至部分地方的织造,都被他们或其附庸所垄断!朝廷想插手,难如登天!”
“朕又何尝不知慕容家野心勃勃,尾大不掉?”齐珩的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和苦涩,“皇后在宫中跋扈,慕容峰在朝堂逼宫,他们何曾真正将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朕想打压,想将这权柄收归朝廷……可是,国库空虚,朕拿什么去跟他们斗?”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英雄气短的无奈:“没有银子,就养不起只听命于朕的强军;没有银子,就无法推行惠民政策收拢民心;没有银子,就连想赏赐拉拢几个寒门官员,都捉襟见肘!朕空有九五之尊,却处处受制,想做什么都是有心无力……有时候,朕甚至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做得着实窝囊!”
这番话,几乎是帝王内心最脆弱、最不愿示人的部分。但在林清玥面前,在这景仁宫暖黄的灯火下,齐珩却不由自主地吐露了出来。他太需要倾诉,太需要一个能理解他困境的人。
林清玥看着他痛苦的神情,心中亦是复杂难言。她明白,自己提出的只是方向,而具体实施,将触及无数既得利益者的蛋糕,尤其是盘根错节的慕容家族。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紧握的拳头上,传递着无声的安慰与支持。
“皇上,”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万事开头难。慕容家势力再大,也非铁板一块,更非一日建成。陛下有励精图治之心,有天下大义之名,这便是最大的优势。”
她顿了顿,继续道:“开源节流之法,或可先从一些慕容家势力尚未完全渗透,或利益牵扯不那么深的边角之地开始试行。譬如,选择一两处无主荒地较多的州县,由皇上信任的官员去主持垦荒;又或者,在江南某些并非慕容家传统势力范围的区域,由朝廷牵头设立小规模的官营织坊,摸索经验。”
“一点一滴,积少成多。待这些新的‘财源’初见成效,陛下手中有了更多的筹码,再图其他,便可从容许多。”她看着他的眼睛,“陛下非是窝囊,而是时机未至,隐忍待发。越王勾践尚有卧薪尝胆之时,陛下乃一代明主,更需保重龙体,耐心筹谋。”
她的话,像一阵温和的风,渐渐抚平了齐珩心头的躁郁与绝望。是啊,他并非毫无机会。林清玥不仅给了他方向,还给了他一个看似可行的、循序渐进的策略。
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从这只柔荑中汲取着力量。眼中的脆弱与迷茫渐渐被重新燃起的斗志所取代。
“你说得对,是朕心急了。”齐珩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慕容家……朕迟早要与他们算总账!但在此之前,朕需得如你所说,隐忍,并着手开辟属于朕,属于朝廷的‘源头活水’!”
景仁宫的灯火,直至深夜未熄。帝妃二人不再多言,但一种基于理解、信任与共同目标的默契,在无声中悄然滋长。对于齐珩而言,林清玥已不仅仅是他心爱的妃子,更是他困顿帝王生涯中,一盏温暖的明灯,一个能与他并肩看这江山、共谋未来的知己。
而一场围绕“开源节流”、涉及经济命脉的无声战争,也在这夜色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