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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珠不敢耽搁,提着裙角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外,殿门“砰”的一声就被一股大力撞开,寒风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地灌了进来。

佩儿急匆匆冲进来,嘴唇冻得发紫,哆哆嗦嗦地指着后面,话都说不完整。

“小主!不好了!”

甄嬛心头狠狠一沉:“怎么了?”

佩儿大口喘着气,声音里带着哭腔,几乎是尖叫出来的,“是……是淳贵人!”

“她回宫后,忽然肚子疼得厉害……”

“见了红!”

甄嬛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一软,幸好被槿汐眼疾手快地扶住。

“小主!”

“快!去后殿!”甄嬛一把甩开槿汐的手,连大氅都顾不上披,提起裙摆就冲进了漫天风雪里。

碎玉轩的后殿,此刻灯火通明,人影乱晃,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着草药的苦味,冲得人头晕脑胀。

皇帝本就等在前殿,听闻消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此刻正焦躁地来回踱步。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沾了些湿漉漉的泥点,一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皇后坐在榻边,握着淳贵人的手,眼圈泛红,低声安抚着,瞧着是真情实感的担忧。

榻上的淳贵人,一张小脸惨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得没有一丝血色,额上冷汗涔涔,整个人像条被扔在岸上的鱼,虚弱地蜷在锦被里,只有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温实初和赵太医跪在地上,一个捻着银针,一个笔走龙蛇地开着方子,两人额角都见了汗,神情凝重到了极点。

甄嬛冲进来的瞬间,皇帝猛地回头,那眼神里的焦躁和怒意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化作了浓浓的心疼。他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因跑得太急而踉跄的甄嬛。

“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就出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责备,顺手解下自己的玄狐皮披风,严严实实地裹在她身上,“仔细冻病了。”

暖意瞬间包裹了甄嬛,她却顾不上,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声音都在抖:“皇上……淳妹妹她……”

“朕知道,朕知道。”皇帝没让她跪,反而将她拉到身边,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太医在呢,你别慌。”他的目光扫过她同样惨白的脸,声音放柔了些,“朕知道你担心淳儿,这事有蹊跷,不是你的错。”

“皇上息怒。”皇后适时起身,走到皇帝身边,柔声劝道,“菀嫔妹妹想必也是吓坏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淳妹妹和龙胎的安危,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这话听着是劝解,实则句句都在点出,甄嬛终究是脱不了干系的。

皇帝却皱了皱眉,看了皇后一眼,语气平淡但异常坚定:“皇后,朕说过,此事蹊跷。淳儿一直在碎玉轩,菀嫔待她亲如姐妹,怎么会害她?她现在心里比谁都难过,这些话就不必再说了。”

一句话,干脆利落地将皇后的暗示堵了回去。

甄嬛靠在皇帝怀里,听着他这番不问缘由的维护,心中涌起一股热流,可看着榻上痛苦呻吟的淳儿,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死死咬着唇,一个字也辩解不出来。不是无法辩解,而是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温实初终于收了针,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与赵太医对视一眼,一同起身回话:“回皇上,淳贵人是因骤然受惊,心神激荡,这才动了胎气。幸而送治及时,微臣等已经用针灸之术稳住了胎像,再辅以安胎汤药,好生静养,应是无碍了。”

皇帝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些许,他快步走到榻边,看着面色稍缓的淳贵人,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淳儿,感觉怎么样了?”

淳贵人虚弱地睁开眼,看到皇帝,眼泪又滚了下来:“皇上,我们的孩子……”

“孩子没事,好好的。”皇帝替她掖了掖被角,“你放心,朕在这里守着你。”

安抚完淳贵人,皇帝一转身,脸上的温情便被一片冰冷的威严所取代。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甄嬛身上时,又化为一片温和。他牵起她的手,掌心干燥而温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嬛嬛,此事必有内情。朕把淳儿交给你,是信你。如今出了事,朕更要信你。你放心,朕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你和淳儿一个公道。”

一句话,便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为她定了性,撑了腰。

他又转向皇后,语气平淡却不容商榷:“这段时日,便由皇后亲自照料淳儿,务必保得母子平安。也正好让菀嫔能静下心来,想想席间的种种细节,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这话听着是安排,实则是将甄嬛从这桩麻烦事里干干净净地摘了出来。

皇后捏着帕子的指尖微微一顿,面上依旧是无懈可击的温婉贤德,立刻福身:“臣妾遵旨。照顾嫔妃,为皇上分忧,本就是臣妾分内之事。”

甄嬛身子一震,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有怪罪她,甚至将彻查此事的希望,明明白白地放在了她的身上。这份信任,比任何赏赐都来得贵重。

“臣妾……领旨谢恩。”

六个字,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带着一股冷硬的决心。

……

延禧宫里,安陵容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

窗外爆竹声辞旧迎新,殿内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

宝鹃端来安神茶,她摆了摆手,一口也喝不下去。

她坐在窗边,脑子里全是乾清宫里那几声咳嗽,还有甄嬛打翻核桃酪时,自己几乎停跳的心。

做得……是不是太明显了?

万一被人瞧出破绽,慧嫔娘娘会不会……

她不敢再想,只觉得手脚冰凉,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宝鹃看她脸色惨白,一动不动,又将一碗刚沏好的安神茶递过去:“小主,喝口热的吧,您从回来就没说过话。”

安陵容的眼珠动了动,没接。

今儿是除夕,宫门落了钥,她就是想去春熙殿探探口风,也是痴心妄想。她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雀儿,只能等着,等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刀。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守门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

“小主!出事了!碎玉轩……碎玉轩那边出大事了!”

安陵容猛地揪紧了心,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说什么浑话!慢慢讲!”

小太监喘匀了气,声音尖得像要划破这寂静的夜:“淳贵人回宫后,突然腹痛不止,见了红!太医院的人都过去了,皇上也守在那儿,整个碎玉轩都翻了天了!”

宝鹃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安陵容却像是没听见,她直愣愣地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成了?

不,不对!

计划里,只是让淳贵人略感不适,由太医查出病灶,怎么会闹到见红的地步!这……这是要出人命的!

小太监又哆哆嗦嗦地补了一句:“皇上震怒,已经下旨,淳贵人……移交景仁宫,由皇后娘娘亲自看护龙胎!”

这一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得安陵容眼前发黑。

移交景仁宫?

她猛地看向春熙殿的方向,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见。

慧嫔娘娘,这到底是在您的算计之中,还是……事情已经脱离了所有人的掌控?

****

大年初一,天色未亮,紫禁城已是一片肃杀的庄重。

春熙殿里,最后一批守岁的宫人刚被孙妙青打发下去歇息,青珊就带着一身寒气从外面疾步走了进来。

她将早膳放一边,取出一个油纸包和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放在炕桌上,声音压得极低:“主子,太医院那边连夜验的,结果出来了。”

孙妙青眼皮都没抬,只用银签拨了拨手炉里的炭火,让那暖意更盛些。

“说吧。”

“那碗核桃酪里,确实加了些许磨成粉的甜杏仁,分量极少,不易察觉。乾清宫昨夜点的熏香,是‘暖香’,里头有一味极淡的附子。这两样东西单用都无妨,可混在一起,便是相冲的毒物,会引得孕妇腹中绞痛。”

青珊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最要命的,是和贵人那碗梨汤。宝鹃送来的药渣里,验出了甘草。太医院的小师傅说,甘草是催化剂,能让前两样东西的毒性在最短的时间里发作到最烈,造成酷似滑胎的凶险之兆。”

孙妙青拨弄炭火的动作停了。

杏仁、附子、甘草。

三样东西,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这手段,比她预想的还要阴损和周密。

她拿起那张纸条,上面是小学徒清秀又带着几分颤抖的字迹,将药理毒性写得明明白白。

“呵。”孙妙青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蜷曲、变黑、化为灰烬,“搞个谋杀还要三方验证,年世兰手底下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人才?”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下毒了,这是精准计算。计算了安陵容会因为熏香咳嗽,计算了甄嬛会警惕饮食,甚至计算了太医只会查其中一样,无法将三者联系起来。

若不是她提前布局,在太医院安插了自己的人,又让安陵容送来了药渣,这桩案子,怕是要成一桩悬案。甄嬛就算有皇帝护着,也得背上一个办事不力、惊扰龙胎的罪名。

“那个小太监呢?”

“已经按主子的吩咐,送出宫了。他家里人,奴婢也派人送去了一笔银子安顿,保证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也保证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京城。”

“办得好。”孙妙青这才端起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专业的事,就要有专业的收尾。

她烦躁的是,这帮人把她的项目搞得一团糟。好好的年终总结大会,硬是变成了刑事案件现场。

“把这份结果,原样复制两份,想办法送到菀嫔和和贵人那去。”孙妙青放下茶盏,“再告诉甄嬛,这是我送她的新年贺礼。”

大年初一,皇帝的第一项仪程,是去养心殿东暖阁行“开笔之礼”。

子时刚过,皇帝便换上礼服,在“万年青”管的毛笔上蘸满朱砂,于金笺上写下“风调雨顺”四个大字。

只是写完,他脸上的神情没有半分轻松,反而愈发沉郁。

随后的元旦大朝会,太和殿前,文武百官,宗室王公,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面沉如水,接受朝贺时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那股低气压,让整个太和殿广场都透着一股寒气。

皇后站在皇帝身侧,一夜未眠,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倦意与忧心。她时不时低声向皇帝禀报淳贵人的情况,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前排的宗亲重臣听见。

“……淳妹妹总算安稳睡下了,只是嘴里还念着皇上和孩子,真是个可人疼的。”

这番表演,将一个贤良温厚、为君分忧的国母形象,立得稳稳当当。

孙妙青站在嫔妃队列里,冷眼看着。

皇后的手段,就是这样,润物细无声,杀人不见血。她永远不会自己动手,只会借着别人的手,达到自己的目的,末了还要赚一个好名声。

朝会结束,皇帝一言不发地摆驾回了养心殿,连循例的国宴都免了。

后宫众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是龙颜大怒了。

一时间,人人自危,碎玉轩更是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唯有孙妙青,在散场的人群中不紧不慢地走着。她看见甄嬛的宫女流珠正焦急地四下张望,便对青珊使了个眼色。

青珊快走几步,与流珠擦肩而过时,一个硬邦邦的纸包已经塞进了流珠的袖中。

“我们主子给菀嫔娘娘的新年礼,请娘娘亲启。”

流珠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捏紧了袖中的东西,再抬头时,青珊已经混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袖中的纸包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心惊肉跳。

慧嫔娘娘的……新年礼?

……

碎玉轩内,一片死寂。

所有宫人都被甄嬛遣了出去,殿内只剩她和槿汐、流珠三人。空气冷得像结了冰,炭盆里的火光跳跃着,却带不来半分暖意。

流珠将那个硬邦邦的纸包呈上,把青珊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慧嫔娘娘的新年礼?”

甄嬛的指尖有些发麻,她拆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她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上面的字迹清秀,内容却看得人背脊发凉。

杏仁、附子、甘草。

好一招连环计!

原本因后怕而微微颤抖的手,在看清那一行行字后,瞬间就稳住了。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甄嬛唇边逸出,在这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那张苍白的脸上,血色一点点回涌,眼神也从方才的惊魂未定,转为一片淬了冰的锋利。

“小主?”槿汐看她神情不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甄嬛没说话,直接将信纸递了过去。

槿汐接过,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她不比甄嬛,她看得更慢,也更仔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得她心惊肉跳。

“杏仁粉混在核桃酪里,暖香里藏着附子,和贵人的梨汤里还有甘草催化……三样东西,三路人马,缺一不可。这心思……真是歹毒又缜密!”

槿汐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拿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手都有些发抖。

“原来陵容那阵咳嗽,也是算计中的一环。”甄嬛走到窗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不是嗓子不适,是闻到了杀机,更是为了将最后一味药引,名正言顺地送进这盘棋里。”

窗外,红色的宫灯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像一串串凝固的血珠。

甄嬛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这死寂的殿内,听得槿汐心里发毛。

“好一个新年贺礼。”甄嬛转过身,从槿汐手里拿过那张信纸,“这份礼,可真是够分量的。比皇上赏的金锞子,实在多了。”

槿汐忧心忡忡:“小主,慧嫔娘娘这是……把刀递到了我们手上。可此事牵连甚广,和贵人也身在其中,若是捅出去,只怕……”

“捅出去?”甄嬛走到烛台边,眼中闪过一丝讥诮,“槿汐,你怎么也糊涂了。这东西为什么只送到我手上,而不是直接呈给皇上?”

她没等槿汐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从头到尾,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她慧嫔娘娘和和贵人,不过是恰逢其会,受了惊吓罢了。她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口锅,我既然已经背上了,想甩掉,就得自己动手,别指望旁人。”

“她可真是……算得清楚。”槿汐低声说,心里对那位慧嫔的敬畏又深了一层。

“自然算得清楚。”甄嬛将纸张的边缘凑近烛火,看着它瞬间卷曲、焦黑,“能在宫里安稳生下皇子,还能把手伸到太医院里的人,脑子怎么会不清楚?”

火苗舔舐着纸张,很快便将那些罪证化为一捧灰烬,落在冰冷的金砖上。

“这世上,再没有这张纸了。”甄嬛看着那点灰烬,眼神幽深,“但纸上写的每一个字,都刻进我这儿了。”

她抬起头,脸上已经看不出半分慌乱,只剩下一种让人心悸的平静。

“年妃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想让我背上一个惊扰龙胎、谋害皇嗣的罪名,我偏要让她为这碗核桃酪,付出她付不起的代价!”

这宫里的年,还没过完呢。

总要有人,为这大好年景,添一笔血色才算圆满。

甄嬛深吸一口气,对槿汐和流珠道:“扶我起来,更衣。大年初一的朝贺国宴,可不能迟了。”

槿汐手脚麻利地为她换上一身崭新的宫装,那是一件海棠红的旗装,衬得她失了血色的脸颊,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小主,您这是……”

“年妃费尽心机搭了这么大一个台子,我不去捧个场,岂非辜负了她一番心意?”甄嬛对着镜子,亲手戴上一支赤金衔珠的步摇,镜中的人,眉眼锋利如刀。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

“流珠,你去,让小允子盯着皇上那”

“一有空咱就去看看皇上。”

***

大年初一的后宫宴饮,远没有前朝国宴那般规矩森严,却比太和殿更冷。

皇帝在前朝赐宴群臣,只让皇后领着众人热闹热闹。可君王不在,这热闹便显得格外虚假,丝竹声声,舞姿翩翩,都像是演给鬼神看的。

孙妙青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一桌子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只觉得这场景荒诞得可笑。

她去年还是个蹲在犄角旮旯里的小小贵人,如今已是能与齐妃、敬妃平起平坐的慧嫔。这一年,确实没白忙。

“姐姐。”

安陵容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她脸色发白,端着茶盏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显然昨夜的事还没缓过劲来。

“都看到了?”孙妙青眼皮都没抬,用指甲轻轻刮着杯壁上的描金花纹。

“看到了……信也……”

“嗯。”孙妙青淡淡应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坐回去,挺直了腰,别让人看出心虚。”

安陵容身子一僵,深吸一口气,默默退回了原位。

另一边,愉贵人沈眉庄正握着甄嬛的手,低声说着什么,眉宇间满是担忧。而甄嬛,却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平静,甚至还对沈眉庄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孙妙青心里门儿清,这哪里是平静,分明是暴风雨前的死寂。那份她送去的“新年贺礼”,就是引爆一切的雷管。

就在这时,一个许久未曾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身影,缓缓走了过来。

端妃。

她今日难得盛装,可再厚的脂粉也盖不住那身长年累月的病气,走动间环佩轻响,整个人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青烟。

“慧嫔妹妹。”端妃在她上首的空位坐下,声音温和却虚弱。

“端妃娘娘安好。”孙妙青起身行了半礼。这位可是宫里的活化石,真正的老前辈,面子上的功夫要做足。

“坐吧,自家姐妹,不必多礼。”端妃示意她坐下,目光落在孙妙青身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昨夜的事,真是惊险。好在慧嫔妹妹你应对得当,又有皇上明察秋毫,才没让小人得逞。”

这开场白,滴水不漏,既捧了孙妙青,又夸了皇帝,顺便还给昨晚的事定了性。

“娘娘谬赞了,都是皇上圣明。”孙妙青公式化地回了一句。

端妃笑了笑,不再纠缠此事,转而从跟在身后的侍女吉祥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锦盒。

“这是给六阿哥的新年礼,不是什么金贵物,是我当年的陪嫁里,一块成色还算过得去的暖玉。给孩子戴着,冬日里也能多一分暖意。”

孙妙青看了一眼那锦盒,没接:“娘娘太客气了,塔斯哈还小,哪里就当得起您这样贵重的礼。”

“后宫女子,无非就是盼着膝下有子,打发这漫长岁月。”端妃没理会她的推辞,自顾自地叹了口气,目光飘向远处,带着化不开的愁绪,“只可惜,我这身子……此生怕是与子嗣无缘了。”

来了,熟悉的开场白,熟悉的KFc套路。

孙妙青心里跟明镜似的,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同情:“娘娘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缘分最是难说,说不定哪日,便有一位合眼缘的皇子送到您跟前,承欢膝下呢?”

她故意把“有子”换成了“有皇子”,意思差了十万八千里。

端妃捏着茶盏的手指顿了顿,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接话。

片刻后,她又道:“温宜倒是可爱,只是曹贵人福薄,不得皇上喜爱,连累了孩子。”

孙妙青点头,一脸的赞同:“娘娘说的是。”

“是啊,”端妃终于图穷匕见,“若孩子能交给一个心慈的养母,生母时常还能探望。可若是给了那起子狠心肠的……”

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这是拿她当成那个“心慈的养母”来考察了。

孙妙青捏着手里的护甲,笑了。

“娘娘真是心善,时时处处都为旁人着想。”她语气真诚,说出的话却能把人噎死,“不过,曹贵人那般聪慧,温宜公主又是她的心头肉,这事儿啊,外人哪好插手呢?咱们若是操心多了,反倒是越俎代庖,惹人嫌了。”

一番话,直接把端妃想说的路全堵死了。

你想拉拢我?可以。想拿我当枪使,让我去跟曹贵人抢孩子,再帮你对付年世兰?不好意思,本打工人KpI明确,不接跨部门的活儿。

端妃脸上的悲苦神情终于维持不住了。

她深深地看了孙妙青一眼,那眼神里有错愕,有审视,还有一丝没来得及掩饰的恼意。

她将锦盒放在桌上,站起身来:“我身子不适,不能久坐。今日来,就是给妹妹送个礼,便先回去了。”

“娘娘慢走,妹妹就不远送了。”孙妙青连站都懒得站起来,只微微欠了欠身,态度客气,却也疏离得明明白白。

看着端妃带着侍女远去的背影,孙妙青端起茶盏,将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这宫里,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昨晚的戏才刚唱了个开头,各路人马就都按捺不住,开始为下一场布局了。

她抬眼,恰好对上不远处甄嬛看过来的视线。

甄嬛的眼神很静,静得像一潭深水。她对着孙妙青,极轻、极缓地,做了一个口型。

——多谢。

孙妙青唇角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不客气,合作愉快。

毕竟,没有人可以在打工人的项目上捣乱,还想全身而退。

后宫宴饮散得无声无息,孙妙青领着安陵容一道回了春熙殿。

殿内烧着银霜炭,暖意融融,可安陵容的脸色却比外头的残雪还要白上三分,端着茶盏的手一直在抖。

“行了,”孙妙青瞥了她一眼,有些不耐,“把腰杆挺直了,你什么都没做错,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是做给谁看?”

安陵容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却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姐姐,我……我心里实在是不安。万一……”

“没有万一。”孙妙青打断她,“事情已经过去了,甄嬛那边也收到了‘贺礼’,接下来就看她怎么唱这出戏。你只要记住,你只是个闻不得暖香,嗓子娇弱的和贵人,明白吗?”

安陵容用力点了点头,刚想再问些什么,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卓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帽子都跑歪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主子!不好了,前朝……前朝出大事了!”

孙妙青眉头一皱:“慌什么,天塌下来了?”

“比天塌下来也差不离了!”小卓子喘匀了气,语速快得像在放鞭炮,“敦亲王,敦亲王把御史给打了!”

安陵容吓得手一哆嗦,茶水溅了出来,烫得她“嘶”了一声。

孙妙青倒是稳得住,只抬了抬眼皮:“说清楚,怎么回事?”

“敦亲王三天前回京,今儿个国宴,他不仅迟到,还穿着一身戎装就进了殿!皇上还没发话呢,都察院的御史张霖当场就上了折子,弹劾王爷大不敬!”

孙妙青心里有了数。敦亲王,皇帝的十弟,性格莽直,军功赫赫,向来瞧不上那帮舞文弄墨的文臣。

“然后呢?”

“王爷当场没发作,可谁知道散了朝,他竟在神武门外头把张大人的轿子给拦了!二话不说就把人从轿子里拖出来,一通老拳,当场就把张大人给打晕过去了!听说……听说肋骨都断了两根!”

“荒唐!”孙妙青都气笑了。这事原本除夕前就该发生,一直未发生还以为蝴蝶效应。

老祖宗的规矩,刑不上大夫,御史言官更是有免死金牌护着,打不得骂不得。敦亲王这是把朝廷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小卓子哭丧着脸:“可不是嘛!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满朝的言官文臣都炸了锅,奏本雪片似的往养心殿飞,都要求皇上严惩敦亲王,以正国法!可敦亲王倒好,梗着脖子不认错!”

安陵容听得心惊肉跳:“这……这可如何是好?敦亲王如此行事,岂不是……”

“岂不是在打皇上的脸。”孙妙青接了下半句,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她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脑子里却在飞速盘算。

这事儿,可比后宫里这些下毒的伎俩复杂多了。

敦亲王是军功集团的代表,他背后站着的是千千万万的兵。张霖代表的是文官集团,是维持帝国运转的基石。皇上如今的处境,就像是左右手互搏,砍了哪只都疼。

“皇上若真动了怒,反倒好办了。”孙妙青慢悠悠地开口,“可就怕皇上不动怒,只觉得头疼。敦亲王刚从西北回来,正是圣眷在身的时候,重罚他,怕是会寒了边关将士的心。可若是不罚,朝廷法纪何在?文臣们的心,又该如何安抚?”

小卓子连连点头:“主子明鉴!就因为这个,皇上在养心殿待了一整天,晚膳都没用,谁也不见。”

“知道了。”孙妙青摆摆手,“这事儿咱们听听就罢了,不许再往外传一个字。前朝的风浪,吹不到春熙殿来。”

她看向安陵容,眼神平静无波:“听见了吗?这是男人们的战场,咱们女人,就该安安分分待在后宫,绣绣花,喝喝茶。”

小卓子领命退下。

安陵容看着孙妙青,却见她脸上非但没有担忧,反而露出一个极淡的,近乎玩味的笑。

“姐姐,你……”

“我只是觉得有意思。”孙妙青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漆黑的夜幕,“这盘棋,越来越大了。敦亲王一向和年羹尧交好。这次恐怕是年大将军担心妹妹搞出来试探皇上的。”

她顿了顿,回头看向一脸茫然的安陵容。

“前朝这把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烧到咱们后宫里来了。年妃也快复位喽。”

她伸了个懒腰,语气忽然变得轻快起来。

“行了,别想了。咱们的差事,就是管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看好戏就成。甄嬛那边,估计也快把‘贺礼’送到皇上面前了,那才是咱们该操心的。”

毕竟,比起前朝那些国家大事,还是帮合作伙伴扳倒死对头,完成自己的KpI,来得更实际些。

养心殿内,暖炉烧得再旺,也驱不散一室的沉闷。

奏本在御案上堆成了小山,每一本都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人心焦。皇帝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在殿中来回踱步,明黄色的龙靴踩在地砖上,发出沉重的声响,每一下都敲在殿内伺候的宫人心上。

苏培盛躬着身子,恨不得把脑袋缩进领子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甄嬛提着食盒,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她特意脱了宴会上的吉服,换了一身素雅的湖水蓝宫装,未施粉黛,像一阵清风,吹散了殿内几分焦灼的暖气。

“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帝闻声回头,看到是她,眉宇间的戾气稍稍收敛了些。“起来吧。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

“朝政再忙,皇上也要顾惜龙体。”甄嬛打开食盒,将一盅热气腾腾的汤羹奉上,“这是臣妾用东阿阿胶配了党参炖的,最是补气宁神。皇上尝尝?”

皇帝没动,目光扫过那堆奏本:“敦亲王的事,你都听说了?”

“闹得满城风雨,臣妾想不知道也难。”甄嬛将汤盅又往前递了递,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波澜。

皇帝终于在桌边坐下,却没碰那汤,只盯着她问:“那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依着他们说的,依律严惩?”

甄嬛轻声道:“皇上是一国之君,自然要依律秉公。但秉公,却不一定是要责罚敦亲王。”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哦?朕还以为你会主张重罚。说来听听,朕恕你无罪。”

“皇上这是把臣妾当成那些只会引经据典的言官了。”甄嬛浅浅一笑,殿内的气氛顿时松快了些,“臣妾只是觉得,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伤了敦亲王,寒的是边关将士的心;伤了文臣,乱的是朝廷的纲纪。说到底,伤的都是大清的根本,疼的都是皇上的心。”

这番话,句句都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他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端起汤盅,喝了一口。

甄嬛接着说:“文臣们群情激昂,要的无非是一个说法,一个体面。皇上给他们就是了。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敦亲王亲自登门,给张御史赔个不是。”

“让他登门致歉?”皇帝哼了一声,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他那副牛脾气,宁可挨朕一顿板子,也绝不会低这个头。”

“那也未必。”甄嬛的眼睛亮晶晶的,“王爷是沙场上杀敌的英雄,可自古英雄难过哪一关?”

皇帝一怔,随即失笑:“美人关?你这个小机灵鬼,亏你想得出这种主意。”

“臣妾哪里懂什么国家大事,知道的不过是些闺阁里的鸡毛蒜皮。”甄嬛见他笑了,胆子也大了些,“王爷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敬畏福晋。这事若由福晋出面,自然事半功倍。臣妾与福晋有过几面之缘,她是个知书达理的明白人。”

“那谁去劝福晋呢?”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考量。

甄嬛福了一福:“皇上若不嫌臣妾无能,臣妾愿为皇上分忧。”

“好!”皇帝一拍桌子,眼中的郁结一扫而空,“朕的这些大臣,拿着俸禄,吵嚷了半天,也只知道说罚与不罚!还是嬛嬛你最懂朕的心意!”

“不是臣妾懂,是臣妾心里只有皇上。”甄嬛垂下眼帘,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那些大臣们熟悉的是圣贤书,是典章律例。可臣妾熟悉的,是皇上的喜怒,是皇上的为难。皇上的天意,臣妾斗胆,总能揣测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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