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宗的阴影与卷末的烙印
冰冷、死寂、空阔得能吞噬心跳的巨大宫殿。
顾砚抱着墨玉,僵坐在那片柔软得如同深渊陷阱的黑色绒毯上。容烬消失得无声无息,连同那张威严冰冷的王座,仿佛从未存在过。唯有空气中残余的、那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凛冽寒气,丝丝缕缕缠绕着肌肤,无声地宣告着方才的一切并非噩梦。
他回来了。或者说,他被“送”回来了。像一件被主人短暂带出去处理过的物品,修复完毕,便失去了继续停留在主人视线内的价值。这种认知带来的屈辱感,比身体被强行修复时的胀痛更加尖锐,狠狠刺穿着他劫后余生的那点微弱庆幸。
墨玉在他臂弯里不安地动了动,喉咙里溢出细微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呼噜声,湿润的小鼻子蹭了蹭他冰凉的手腕。小家伙的状态确实好多了,油亮的毛发,碧绿的眼瞳里虽然还有些残留的疲惫,但生机勃勃。这大概是唯一能汲取到的一丝暖意。
“容烬…血煞魔宫…”顾砚无声地翕动嘴唇,舌尖尝到苦涩的铁锈味。这奢华而阴森的囚笼,是青梧宗讳莫如深的黑暗渊薮,也是那个将他视为“私有物”的魔神盘踞的巢穴。他竟被带到了这里,如同被猛兽叼回巢穴的猎物,接受了一场粗暴的“恩赐”。
身体的虚弱感在黑色能量的冲刷下确实已荡然无存,甚至经脉间流淌的力量比之前更加凝实顺畅,仿佛被淬炼过一遍。但灵魂深处,被强行烙印下的冰冷印记——“我的”——却如同最顽固的诅咒,挥之不去。
就在他试图理清这团乱麻般的恐惧与屈辱时,身下的黑色绒毯毫无征兆地亮起了微光。无数细密的、带着不祥美感的暗红色纹路在他身周无声浮现,如同活物般急速旋转、交织,形成一个直径丈许的复杂法阵。一股不容抗拒的吸力骤然从阵中传来!
“呜——!”墨玉瞬间炸毛,碧瞳警惕地圆睁。
顾砚甚至来不及惊呼,只觉眼前一黑,失重感猛地攫住了全身。空间在眼前扭曲、破碎,熟悉的魔宫景象如同褪色的水墨画般飞速淡去,被拉伸成模糊的光带。没有传送阵启动时的灵光闪烁,只有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包裹着他,冰冷而霸道。
这感觉短暂得如同错觉。
下一瞬,脚踏实地的触感传来,光线重新涌入视野。
清冷的月光透过熟悉的窗棂洒下,空气中浮动着小院特有的草木清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自己房间的、被阳光晒过的干净味道。
他回来了。
青梧宗,他的小院。
怀中墨玉的炸毛还未平复,喉咙里发出警惕的低呜。顾砚自己则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他环顾四周——熟悉的桌椅、书架、床铺,一切都保持着离开时的模样。窗外的月色宁静如水,虫鸣唧唧。这平凡的景象,却因方才那瞬间的空间转换,以及被“送回”的认知,笼罩上了一层极不真实的荒诞感。
他就像一个被随意摆弄的物件。需要时被带走,修复完毕便随手丢回原位。容烬的意志,便是他无法违逆的轨迹。
深深的无力感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踉跄着扶住桌沿。墨玉感受到他的摇晃,立刻伸出小爪子紧紧扒拉住他的衣襟,碧绿的眼瞳里满是担忧。
“我没事…墨玉…”顾砚的声音干涩沙哑,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腾的心绪。然而,院外隐约传来的喧哗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这片刻的、虚假的安宁。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议论纷纷:
“快看!顾师兄院子的方向!刚才那道光…是传送波动吗?”
“绝对没错!虽然一闪即逝,但那气息…带着魔气!是葬魂峡谷那种感觉!”
“天!他…他真的回来了?从那个地方?”
“除了那位…还有谁能无声无息把人从葬魂峡谷深处带出来,又送回来?!”
“神裔血脉…还有…还有那个身份…嘶!这下宗门怕是要翻天了!”
议论声如同冰冷的潮水,隔着院墙清晰地灌入顾砚耳中。“神裔血脉”、“那个身份”、“魔气”、“翻天”……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葬魂峡谷发生的一切,羽石之争,幽影围杀,怨念祭坛,容烬那震动灵魂的宣言…竟然已经如同风暴般席卷了整个青梧宗!速度之快,超乎想象。他成了风暴眼,被剥开了所有秘密,暴露在无数审视、猜忌、恐惧的目光之下。
那“大反派的禁脔”身份,被赤裸裸地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了他无法撕下的标签。
院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大,似乎有更多闻讯赶来的弟子聚集。顾砚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混杂着震惊、好奇、恐惧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的目光,穿透简陋的院墙,聚焦在他身上。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墙壁,墨玉也弓起了背,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就在这时,一声蕴含着威严的沉喝如惊雷般在院外炸响:
“肃静!聚众喧哗,成何体统!”
是执法长老的声音。嘈杂的议论声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瞬间平息下去,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匆忙离去的脚步声。很快,院外恢复了寂静,但那无形的压力并未消散,反而因为执法力量的介入,变得更加沉重而讳莫如深。
宗门的态度,已经不言而喻。
顾砚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墨玉跳到他蜷起的膝盖上,用温热的小身体紧紧贴着他。月光清冷,将他单薄的身影拉得细长。恐惧如同藤蔓缠绕着心脏,他不敢想象长老们此刻会如何看他——一个身负神裔血脉的希望?还是一个被魔头标记的、随时可能引爆的祸源?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仿佛被抛进了一片无垠的冰海,四周是深不可测的黑暗与寒冷。
这一夜,顾砚几乎未曾合眼。院外的寂静比喧哗更令人窒息,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神经紧绷。墨玉也异常警觉,小小的身体蜷在他怀里,碧绿的竖瞳在黑暗中警惕地巡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直到天色微熹,晨光艰难地穿透窗纸,驱散了些许室内的阴霾,那份令人窒息的、被无形监视的沉重感才似乎淡去了一点。
敲门声响起,很轻,却异常清晰,打破了黎明时分的沉寂。
顾砚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身体。墨玉也瞬间竖起了耳朵。门外是谁?是来探查的长老?还是…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没有预想中的人影。一股极淡、极冷冽的剑气,如同初冬凝结的寒霜,无声无息地弥漫进来。这气息顾砚无比熟悉。
凌云霄。
他没有进来,甚至没有在门缝后露脸。但那道挺拔如孤峰、沉默如磐石的身影所散发出的存在感,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顾砚能感觉到,他就站在门外,很近,很近。那柄不离身的古剑所散发的森然剑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锐利,仿佛在无声地切割着周遭的空气,也切割着他自己压抑的某种东西。
顾砚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到的是凌云霄沉默的侧影。他站得笔直,下颌线绷得很紧,如同刀削斧刻。晨光勾勒出他冷峻的轮廓,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却低垂着,视线落在院中某处不知名的角落。那眼神深处,翻涌着顾砚从未见过的、复杂到极点的情绪——有深不见底的执念,如同熔岩在冰层下奔涌;有烈火焚烧般的焦灼;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脊梁压垮的…无力感。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只是那样站着,像一尊被冰封的剑客雕像,用沉默和那几乎化为实质的剑气,在顾砚的小院外,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碑。
顾砚喉咙发紧,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粗糙的木纹。他读懂了那份沉默的重量。凌云霄在用他的方式守护,也在用这冰冷的剑气宣告着他的不甘与誓言。那无声的心声仿佛穿透了门板,直接撞在顾砚心上:「…变强…必须…」
这份守护,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凌云霄并未停留太久。当第一缕真正的朝阳刺破云层,落在他肩头时,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门缝,在顾砚苍白的面容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目光复杂得让顾砚心尖发颤。随即,他转身,墨色的衣袂在晨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身影几个闪烁,便消失在院外的竹林小径尽头。只留下空气中久久不散的、带着孤寒与执念的剑意。
顾砚靠在门框上,望着那消失的方向,心头像是压了一块浸透了寒冰的巨石。
晌午时分,另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打破了小院的沉寂。
“顾师弟!顾砚!”赤炎的大嗓门依旧洪亮,但那洪亮之下,却罕见地少了往日的跳脱,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红发的青年像一团火焰般冲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大布袋。他看也没看顾砚的脸色,径直将布袋“咚”地一声放在桌上,震得桌面上的茶具都跳了一下。
“喏,拿着!”赤炎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老子啥都知道但老子懒得说”的别扭感,“都是些安魂定魄、温养经脉的玩意儿!绝对正经丹药,没加料!你给老子好好养着,别一副风吹就倒的鬼样子!”
布袋口散开,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玉瓶、玉盒,浓郁的丹药清香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品质上乘,数量惊人。这显然掏空了赤炎不小的家底。
他目光飞快地扫过顾砚依旧苍白的脸和那对无精打采耷拉着的猫耳,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他像是要挥散什么不愉快的东西,抬起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顾砚单薄的肩膀上。
这一下力道不轻,拍得顾砚身体晃了晃。赤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手重了,动作顿了一下,语气罕见地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粗犷的真诚:“福星…能活着回来就好!别的…都是狗屁!”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顾砚,像是要给他注入某种力量,“老子的炉子,还给你留着!随时来!炸多少都算我的!”
说完,他不再看顾砚的反应,仿佛多待一秒就会泄露更多情绪,猛地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那风风火火的背影,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洒脱,却比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更有力量。
顾砚看着桌上那堆成小山的丹药,又看看赤炎消失的方向,心头那股冰冷的孤寂感,似乎被这团莽撞的火焰,稍稍融化了一角。
傍晚,夕阳的余晖给院子镀上一层暖金色时,冰璃到了。
她没有敲门,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院中,仿佛凭空凝结的冰雪。一身素白衣裙,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清冷,手中托着一个巴掌大小、结构精密复杂、闪烁着幽蓝色能量流光的金属阵盘。
冰璃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在顾砚身上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重点在他手腕上那个被衣袖半遮的烙印位置停留了一瞬,眼神毫无波澜。随即,她一言不发地走到院子的几个特定方位,动作迅捷而精准地将手中的阵盘部件安置下去。
随着她指尖灵巧的拨动和一道道精纯灵力的注入,幽蓝色的光芒瞬间亮起,彼此勾连,形成一个复杂玄奥的立体光网,将整个小院笼罩其中。阵盘运转时发出低沉的嗡鸣,一股远比顾砚之前布置的防护阵强大数倍的灵力波动扩散开来,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与嘈杂,连空气都仿佛变得凝滞纯净。
布置完毕,冰璃才转过身,看向站在屋门口沉默的顾砚。她冰蓝色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只淡淡地吐出几个字:“数据需要更新。”
言简意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然而,在她那层永远覆盖着理性冰壳的眼神深处,顾砚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锐利如冰锥的探究光芒。那目光穿透了他强装的平静,直刺他心底被强行烙印下的秘密,以及那无法言说的复杂境遇。
说完这句话,冰璃没有丝毫停留,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水汽,悄然消散在启动的防护光幕之外。院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那强大的聚灵防护阵在无声运转,散发着冰冷的守护之力,也像一座更精致的牢笼。
探望结束了。凌云霄的沉默守护,赤炎的粗暴关怀,冰璃的精密防护。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了立场,却又都默契地绕开了那个最核心、最禁忌的话题——容烬,以及他留下的烙印。这份刻意的回避,比任何追问都更清晰地标示出他此刻在宗门中的位置:一个被特殊对待的、身负巨大秘密与隐患的…“异类”。
夜深人静。
墨玉在柔软的枕边蜷成一个小黑团,呼吸均匀,已经沉沉睡去。顾砚却毫无睡意。白日里众人复杂的目光、讳莫如深的态度,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旋。心口的位置,从被送回小院起,就一直隐隐传来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悸动感,并非疼痛,更像是一种深层次的、冰冷的脉动,与手腕上那个早已熟悉的烙印遥相呼应。
他深吸一口气,解开衣襟。月光透过窗户,清冷地洒落在他略显单薄的胸膛上。
目光落下。
心脏上方,靠近胸膛正中的位置,皮肤白皙光洁,完好无损。然而,当他的心神沉静下来,集中感知那血脉本源涌动的核心之处时——
一个印记,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感知中!
它并非烙印在皮肤表面,而是更深层,仿佛直接铭刻在血脉本源之上。形态是一只极其精巧、栩栩如生的猫爪印,通体漆黑,边缘却流转着比夜色更深邃、比星辰更神秘的幽芒。印记若隐若现,时而在感知中凝实如墨,时而又仿佛融入血脉之中,难以捕捉。它散发着一种古老、威严、冰冷的气息,带着绝对的掌控意志,比手腕上那个烙印更深沉、更紧密,如同一条无形的锁链,直接系在了他生命的核心之上!
顾砚的指尖颤抖着,轻轻抚上心口那片光滑的皮肤。明明没有任何实质触感,但当他的意念触及那个隐匿的猫爪印记时,一股强大的、冰冷而霸道的意志瞬间反涌而来!那不是攻击,而是一种宣告,一种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所有权确认!伴随着这股意志,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至极的感觉也油然而生——冰冷刺骨的守护,与令人窒息的占有!仿佛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同时也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囚笼。
「...我的。」
「...我的。」
「...我的…」
容烬那冰冷、霸道、如同灵魂烙印般的宣告声,再次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深处轰然炸响!这一次,比在魔宫时更加清晰,更加震撼,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力量,狠狠撞击着他的心神。他甚至能“听”到那声音背后,那深不见底的、扭曲而独占的执念!
顾砚猛地闭上眼,指尖死死扣住心口,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屈辱、恐惧、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然而,在这片冰冷的潮水之下,葬魂峡谷那千钧一发之际降临的恐怖身影,那湮灭祭坛的绝对力量,那粗暴却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的治疗……这些画面也无比清晰地闪回。
保护?囚禁?私有物?工具?种种念头疯狂撕扯着他。
他踉跄着走到房间角落那面蒙尘的铜镜前。镜面模糊,映照出一个少年苍白而清俊的面容。猫耳无力地耷拉着,墨色的眼瞳里,曾经那份只想安于一隅的咸鱼般的平静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茫然、恐惧,以及一种被强行拖入漩涡风暴中心的疲惫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被如此霸道地刻下印记所带来的、异样的悸动。
这张脸,在容烬那蛮横的力量下恢复如初,甚至更胜往昔。然而,那平静,注定是镜花水月,一去不返了。
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抚上心口,感受着那隐匿的猫爪烙印传来的冰冷脉动。顾砚看着镜中那个眼神复杂的自己,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极其苦涩、带着浓浓自嘲的弧度,低哑的声音如同梦呓,在死寂的房间中轻轻回荡:
“…我的?呵…”
尾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带着无尽的迷茫与风暴将至的压抑。
万族的舞台已然展开,猫神血脉的秘密正悄然浮出水面。而他,顾砚,这只只想蜷缩在角落舔舐伤口的猫,已被那只无形的、冰冷的手,彻底推向了风暴的最中心。手腕的烙印未消,心口又添新痕。前路是更深的黑暗,还是焚尽一切的火葬场?答案,在未知的第三卷中,伴随着那声冰冷的宣告,缓缓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