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中,真田羽叶呼吸急促地奔跑,手中传递而来的,是幸村精市掌心的温度,干燥、宽厚,又温暖。
喧嚣的人流远去了,在风雪里,似乎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她微微抬起头,望着漫天飘落的细雪,脑海里一片空白。
巨大的空虚。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自己。
这样不顾一切的奔跑,要奔向何方呢。短暂的逃离,之后又会面临什么。
——“没事的,会没事的。”
一个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响起。那声音,带着绝望的笃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好像后来,她也同样魔怔地、反反复复地对那个声音的主人,说着同样的话,“没事的”。
记忆的闸门被强行冲开,真田羽叶想起,那个人,在血色和夜色交织的花园中,像这样握住她的手,不管不顾地向前冲去。
——结局是惨痛的。
这的确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她真想像那个人一样,彻底失去这段记忆。刻意地想要遗忘。可在这突然的奔跑中,那段封存的画面,再度浮现。
凛冽的寒气迎面扑来,真田羽叶心头一紧,下意识侧过头,望向身旁的人,确认了他的存在。
掌心传来的温度,在这如飞雪般凛冽的寂寞中,成为了此刻,她与世界联系的唯一真实的锚点。
【“成为我的旗帜。”】
【那个人,笑着说着。眼睛明亮而哀伤,像盛满了星光的碎玻璃。】
彼时她不解其意,此刻,感受着掌心不容置疑的暖意,一个模糊的念头,骤然划过心间。
旗帜。是哪怕身陷囹圄,被全世界的寂寞包围,也绝不背弃、绝不松手的誓言与联结。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迹部景吾。
……
跑吧跑吧,跑到地老天荒,忘掉世界,和一切无可奈何。
像是感应到她翻涌的心绪,身旁的紫发少年稍许侧过脸,朝她微笑,然后,她也笑了起来。
奔跑催生的多巴胺,在血液里窜动,混合着叛逆的刺激,与共犯的亲密,酿造出,令人头晕目眩的欢愉。
“这样……真像……在私奔啊。”
真田羽叶喘息着,断断续续、小声说道,融进呼啸的风里。
幸村精市唇边摇曳着月色般的温柔,不知听见了没有。
跑到湿地公园一处宁静的湖边,两人松开手,一停下来,就一齐弯腰,畅快地大笑起来。
“你说,那个偷拍的人会追上我们吗?”真田羽叶微微喘息,平复呼吸。
她的鼻尖被风吹得通红,额头泛起一层细腻的薄汗,闪着莹润的光泽。
幸村精市哑然失笑,眉眼柔和地弯起,把纸巾递给她。
“别逃!”
一道呵斥声,从不远处晦暗的树荫中破空传来。
两人同时一怔,循声回头望去。
只见迹部景吾,正与一名身着西装的中年男子一同,疾步追击着一个头戴黑色鸭舌帽、脸上严实捂着黑色口罩的男人。
那鸭舌帽男人慌不择路,径直冲向距离真田羽叶仅十米远的地方。
真田羽叶冷静地从纸袋中掏出比赛时穿的高跟鞋。
指尖掂了掂分量,计算着角度,锁定目标。
世界意志不是喜欢看恶毒女二当街怒砸高跟鞋的戏码吗?
既然这段剧情,因浅井长夏的离场而夭折,那么,就由她亲手补上一个。
“咻——!”
伴随凌厉的破空声,镶钻细闪的高跟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命中目标。
“呃啊。”鸭舌帽男子痛呼。
迹部景吾目光投向高跟鞋飞来的方向,挑眉,微微惊讶。
“愣着干什么,快抓住他啊!”
真田羽叶站在原地,恨铁不成钢地晃了晃手中的纸袋。
少女脸上未褪的舞台妆容,在夜色与雪光映衬下,宛如一朵秾丽盛放的玫瑰。
她抬起一双黑色的眼眸望向他,眼底仿佛闪烁着细碎的星光,唇角缀着一抹久违的、狡黠而鲜活的微笑。
那一瞬间,迹部景吾恍若回到了多年前,神奈川的夏天,在真田家宅邸的廊下,见到的那个,赤着双足,提着裙摆,肆意快活的少女。
他回过神来,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笑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利落地逮住了因被砸到背部而吃痛、迟缓下来的鸭舌帽男人。
幸村精市对真田羽叶刚才的行为毫不吃惊,他远比真田羽叶以为的,要更了解她。
在他眼中,真田羽叶从未改变过。幸村精市不止参与了真田羽叶的过去,他还想参与她的未来。这算不算是贪心呢?
“小景学长!真田学姐!”
“你们没事吧?”
直到中年男子替过迹部景吾,把鸭舌帽男人的双手反剪住后,浅井长夏才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迹部景吾为了追上偷拍者,没有等她。
虽然浅井长夏明白,迹部景吾的做法是正确的,可是她心里还是失落。似乎事情的发展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个人真讨厌,居然偷拍学姐。”浅井长夏瞥了一眼迹部景吾,柔声说道,“幸好小景学长发现了,抓到了他。“
调侃而略显亲密的称呼——“小景学长”,再次从浅井长夏嘴里出现。
迹部景吾几不可察地微微蹙眉,侧目看了她一眼。
他已记不清,明确告诫过浅井长夏多少次,他不喜欢,也不习惯被这样称呼。但他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平日也懒得,在称呼这等小事上浪费口舌。
然而此刻,在真田羽叶面前,浅井长夏这般刻意的、反复的逾距,让迹部景吾心底蓦然升起不悦。
“我说过了,不要再这样叫我。”他说。
浅井长夏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谢谢迹部君。”
“谢谢迹部君。”
这时,两道声线和谐地融合在一起,打破了尴尬。
浅井长夏感激地看向对面的人,目光闪烁,脸颊微微泛红。
迹部景吾薄唇微抿,更加不爽了,这两人异口同声地向自己道谢后,还相视一笑。
刺眼得让他心头无名火直窜。笑什么呢?可恶,一点都不好笑,简直无聊透顶!
湿地公园的树上,装饰着圣诞红绿配色的彩带,此处,隐约能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甜美的圣诞颂歌。
迹部景吾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真田羽叶身上。说起来,这是第一个,他们没被父辈安排、硬凑到一起、度过的圣诞节。
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们总是被推到一起,像是两个精致的提线木偶。脸上挂着的程式化笑容,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连相处的时间和话题,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记得最清楚的,是送真田羽叶回去的那段路。
车厢里弥漫着沉默,他总是故意侧头,假装看窗外掠过的街景,然后,从玻璃窗模糊的倒影里,偷偷去瞥少女同样望着窗外的侧脸。
她的黑发,柔顺地别在耳后,露出白皙的脖颈,和精巧的耳垂。偶尔,她会无意识地轻抿嘴唇,像在思索某个难解的问题,又像是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将身旁的他隔绝在外。
——若是由自己先表露心意,便是顺从了家族的摆布,也是在这场“较量”中,输给了真田羽叶。
迹部景吾宁可维持,与真田羽叶的僵持,也不愿让任何人窥见这份心意。
明明在神奈川那个的夏天,在每一个偷瞄的倒影,在故作冷淡的别开视线间,在她身后、在玫瑰园里——
他都是欢喜的啊。
可此刻回想起来,他到底别扭什么呢?
如果能早一些放下年少的倨傲,与无谓的固执,“世界”还会乘虚而入吗?
他与真田羽叶之间,那根被家族“强行”捆绑的线,总算彻底断裂。父辈们似乎终于放弃,不再费心将两人凑作一堆。
可他们偏偏又在这样一个圣诞夜的街头,不期而遇。
他的身边站着明面上的女友,浅井长夏;而她的身边也站着她真正的青梅竹马,幸村精市。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两对男女都堪称赏心悦目,落在不知情的路人眼里,怕是任谁都要赞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真田羽叶罩着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宽大的版型,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
而站在她身旁的幸村精市,身上那件羽绒服的剪裁与面料,与她如出一辙。
迹部景吾的视线,在那两件衣服上停留了一瞬,便克制地移开。他不愿去想,更不愿承认“情侣装”这种庸俗、恶心的东西。
少女头顶的帽子,对她来说有些宽松了,迹部景吾记得,真田羽叶从来不爱戴这种样式的帽子。答案只有一个了。
迹部景吾荒谬得想要发笑。
嫉妒达到顶峰的时刻,世界扭曲了一瞬。
下一刻,迹部景吾目光重回平静,望向对面并肩而立的两人。
——忍足,你输给了幸村精市,也不算太冤。对方毕竟有“青梅竹马”词条的加持。
这个念头刚落,他心底便响起一声极轻的嗤笑。
——嗯?我不也是真田羽叶的青梅竹马吗?
我此刻,感到遗憾的,真的是忍足侑士的败北吗?
不。主语不该是忍足侑士。被幸村精市抢走“恋人”,也并不能就此咽下这口气。
那,爱上真田羽叶的,又该是谁呢?
迹部景吾对真田羽叶新一轮的情感,如同被风雪覆盖的种子,在冻土之下,又迎来破土的宿命。
他们站在那儿说会儿话的功夫,那鸭舌帽男子,瞅准中年男子正忙着翻查他偷拍设备的时机,猛然用头一顶。
坚硬的头颅与中年男子脆弱的鼻子狠狠相撞。
中年男子猝不及防,不由得松开了对他的钳制。鸭舌帽男子将身一扭,像个泥鳅一样溜走了。
几人赶忙去追,鸭舌帽男子眼看就要跑掉了,不知为何,却在绕了一个大圈之后,又直直冲向浅井长夏。
像被某种力量锁定了一般,将矛头对准了一个与此事毫不相干的人。
“小心!”
浅井长夏惊得睁大了双眼,面对直冲而来的黑影,吓得下意识朝右侧躲闪——而真田羽叶,正好站在那个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