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残梦犹寒。
苏晚晴坐在灯下,指尖压着那幅染血的草图,一动不动。
烛火摇曳,在她眉骨投下深邃的影,像一把未出鞘的刀。
屋外风声簌簌,吹得窗纸轻响,仿佛有人在暗处低语——那是她穿越而来时画下的“安居梦”:一间小院,两亩薄田,炊烟袅袅,夫妻并坐。
如今这梦,竟被烧成灰混进纸浆,再蘸着朱砂鹿心血,印上了谢家玉牒背面。
“用我的根做祭品……”她低声重复,嗓音冷得像井底寒铁,“是在告诉我——你早就不信人间有归处了?”
三日来,楚云飞已彻查纸张来源。
杏花村老窑早已废弃多年,窑灰与桑皮混合造纸,是当地一种几近失传的手法,只有她初穿时为节省开支,亲手试制过一批粗糙纸张,用于记账、写菜谱、画农具图纸。
后来一场大雨冲垮窑房,她索性将剩余原料一把火烧尽。
可现在,灰烬重生,成了密室玉牒上的载体。
更诡异的是那血迹。
林济世反复查验,断言非人血,而是取自深山鹿心,混合辰砂、雄黄与七味药引炼制而成——此物名为“赤祝浆”,只用于宗庙秘祭文书,能令墨迹百年不褪,鬼神共鉴。
“这不是伪造。”谢云书靠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声音却清晰如刃,“这是献祭。有人要把你的名字、你的过往、你最初的梦想,钉进这场局的核心,作为‘天命所归’的佐证。”
他咳了几声,肩头微颤,却被苏晚晴一眼扫去,立刻止住。
她没说话,只是把草图翻过来,指着屋檐一角那歪歪扭扭的笔触:“这是我画的。那时候他还躺在床上喘气,我说往后咱们要有自己的院子,他就让我画给他看。你说,谁会拿这种东西当证据供起来?除非……他们想让人相信,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话音落下,楚云飞踏入书房,抱拳单膝跪地:“主上,陇西急报——昨夜子时,第三座官仓起火,火势由内而发,无明焰,无火星,唯见黑烟自地缝渗出,燃三日不熄。守仓衙役称,闻到一股腐果发酵之气。”
苏晚晴眼神骤缩。
“腐果味?”她喃喃,“那是我酿醋时用的曲菌误入粮堆才会有的味道!”
“账册在现场被发现,”楚云飞继续道,“盖有‘晚晴商号’铁印,笔迹模仿您亲签,极难辨伪。但属下细查印章痕迹,发现右下角多出一道裂纹——正是当年您在杏花村自制陶印摔损之处。”
室内死寂。
苏晚晴缓缓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地图前,指尖划过陇西、荆州、扬州三地,最终停在中间一条隐秘的漕运支线上。
“他连我的印都舍不得毁。”她冷笑,眼底浮起一层霜雪般的怒意,“偏要打着我的名头作恶。这不是栽赃,是宣告——他在重建一个以我之名的新秩序。”
谢云书闭目沉吟,忽然睁眼:“沈墨言最后一次传讯,是什么时候?”
楚云飞顿了一下:“十日前,他以核查《归魂名册》为由,调阅了北境七州边军遗属名录。”
“荒唐。”谢云书猛地撑起身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唇角溢出血丝,“那份册子……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孤坟烈骨,是朝廷欠下的血债!他知道那些人恨谁、怨谁、愿为谁拔刀——他不该碰,也不能碰!”
“你是说……”苏晚晴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针。
“他不是要拉叛军。”谢云书盯着她,声音低哑却字字如锤,“他是要造‘义军’。借你的商誉聚财,借你的冤名聚愤,借这份天下皆知的‘被弃之女’身份,点燃千万人心中的火——然后,把自己塑造成救世之人。”
空气凝固。
原来如此。
那些被焚毁的官仓,并非只为嫁祸于她。
更是为了制造饥荒、引发民变、逼百姓视朝廷为敌。
而“晚晴商号”的印记,则成了混乱中唯一的灯塔——人们会问:为什么她的仓库全毁?
是不是朝廷怕她救济苍生?
于是,她成了被迫害的仁商,而他,成了替天行道的执剑者。
“他早就变了。”苏晚晴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声音平静得可怕,“从前他说‘清流当立,浊浪须平’,现在他自己就成了那股浊流。”
谢云书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道:“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她回头。
“他仍以为自己在做对的事。”
苏晚晴没再说话。
她转身走向书架,取出一只檀木匣,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数本账册、几张地契、还有一封未曾寄出的信——是她准备写给前世师傅的汇报信,讲她在异世如何复原古法酿造技艺。
她抽出一张空白纸,提笔写下三个字:查扬州。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而后,她合上匣子,轻轻放在案首,像是完成某种仪式。
夜深人静时,她独自回到卧房,从床底暗格取出一本旧书——封面斑驳,题着《漕政辑要》四字,右下角墨迹微晕,显是曾被水浸过又晾干。
这是沈墨言早年赠她的唯一礼物。
那时他还穿着素青官袍,笑着递过来:“你虽不做官,但这书里写的,是百万民生流转之道。”
她一直留着,以为是情谊,是敬重,是故人初心未改的见证。
此刻,她缓缓翻开扉页。
书页间,悄然滑落一页残笺。
她拾起,展开。
八个字静静躺在纸上,笔力遒劲,却透着决绝:
清浊自分,岂容合流。夜风如刀,割裂江面薄雾。
苏晚晴站在院中,手中那本《漕政辑要》已被火舌吞噬一角。
纸页蜷曲焦黑,墨迹在高温中扭曲变形,仿佛沈墨言当年递书时的温润笑意,也正被烈焰一寸寸焚尽。
她指尖微颤,不是犹豫,而是某种决绝前的余震——这书曾是她初入异世时少有的慰藉,是他唯一一次将“天下”二字,轻放在她掌心。
可如今,那“天下”成了压在百姓头上的枷锁,而他,已执火而来。
谢云书倚在门框边,呼吸仍弱,眼底却燃着冷光。
他望着火焰中渐渐消逝的文字,低声道:“他若见此书成灰,必知你已断念。”
“我不是断念。”苏晚晴声音很轻,却像铁钉入木,“我是点火。”
她抬眸望他,目光如刃出鞘:“你说他要造义军?借我的名、我的痛、我的过往点燃民心?好啊——那我就亲自去扬州,看看他用我的血泪谱写的‘大义’,究竟香不香。”
火光映在她脸上,明暗交错,宛如战前淬火。
那一瞬,谢云飞几乎认不出这个曾蹲在田埂上教孩童识字、满手泥巴笑着说“庄稼人最懂生长”的女子。
现在的她,是风暴本身。
翌夜,扬州城外。
江流沉寂,水色如墨。
一艘漆黑楼船破雾而至,无声靠岸,宛如冥府渡舟。
舱门缓缓开启,沈墨言立于船首,月光落在他素白孝服上,竟无半分暖意。
他身后,数百士子披麻戴孝,手持火把,面容肃穆,口中齐诵《讨腐儒檄》,声浪滚滚,震得芦苇低伏。
“……贪官蠹吏,窃据庙堂;商贾巨蠹,盘剥黎庶!唯有一人,蒙冤受弃,却心系苍生——晚晴之志,天地共鉴!”
为首士子捧出一卷竹简,当众焚烧。
火光腾起,灰烬随风四散,如雪飘落江面。
苏晚晴藏身对岸林间,指尖猛地掐进掌心——那灰,与她收到密信所用的纸灰,色泽质地,毫无二致!
她死死盯着那燃烧的竹简残片,直到火光映出末尾刻痕——
杏花村义学碑文
六个字,如针扎心。
那是她穿越第二年,用第一笔卖酒钱建的学堂。
孩子们围着她跳脚欢呼,谢云书靠在墙边咳嗽着笑:“你倒真把自己当村长了。”那时她以为,种下一棵树,终会绿荫成片。
可现在,她的善,成了别人煽动民怨的祭品;她的名,成了乱世燎原的引信。
“他们连孩子的碑文都烧了……”她嗓音发哑,眼中却无泪,只有一片寒潭般的冷静,“好一个‘替天行道’。”
谢云书悄然靠近,低声道:“这不是开始,是高潮前的号角。他在造神,也在弑神——你要的证据,就藏在他这场‘祭祀’的每一个细节里。”
苏晚晴缓缓闭眼,再睁开时,已无波澜。
她转身离去,脚步坚定,留下一句低语,随风没入黑夜:
“我要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合流’——泥沙俱下,也能淘出真金。而他……不过是一粒自以为是的尘。”
数日后,扬州西市码头,晨雾未散。
一队粮贩模样的商旅悄然入城,骡车吱呀,麻袋堆叠,看似寻常。
领头妇人粗布包头,眉眼平凡,却在经过城门告示墙时,脚步微顿。
墙上新贴一册泛黄小册,标题刺目:
《晚晴录·十大罪状》
其下罗列种种“恶行”,字字如刀。
她没多看,只轻轻拂袖,继续前行。
但没人注意到,她袖中手指,已悄然攥紧一枚烧制极精的陶印——印面裂纹如旧,右下角,缺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