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压得整个皇宫喘不过气来。
东六所枯井旁,苏晚晴指尖还沾着碑石上的泥灰,那行“癸巳年,奉旨更遗诏者七,皆死于无声”的字迹,像七根铁钉扎进她脑中。
她站在荒草之间,目光却已穿透宫墙,落在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背后——有人坐在影子里,执棋二十年,不动声色地改写了王朝命脉。
而今,轮到她出手了。
三更天,密室灯影摇曳。
严松年、林济世、冯公公三人被悄无声息地带入宫外一处废弃药庐,门闩落锁,烛火遮帘。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药材与焦木混合的气息,压抑得让人胸口发闷。
苏晚晴立于案前,手中捏着那片羊皮纸,“蝉鸣起时”四字在烛光下泛着微黄的光。
她声音不高,却如刀锋划过冰面:“我要写一份遗诏草稿。”
三人齐齐一震。
严松年须发微颤:“姑娘,此乃诛九族之罪!”
“我知道。”她抬眼,目光清冷如霜,“可若不造假诏引蛇出洞,我们永远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真正的敌人不会坐视一个‘摄政辅臣’横空出世——尤其这个人,还是谢云书。”
话音落处,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脚步声。
众人回头,只见谢云书倚在门框上,披着一件旧青衫,身形单薄如纸。
他脸色仍苍白,唇无血色,可那双眼却亮得惊人,像是燃尽残躯也要看清真相的火把。
“你说我……为摄政?”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震动。
苏晚晴点头:“你本就是谢家最后的血脉,先帝曾亲口许诺‘谢氏有功于社稷,子孙可参机务’。这份草稿内容合理,逻辑严密,只要泄露出去,玄圭会必会惊动——他们绝不允许任何脱离萧氏掌控的力量崛起。”
“可一旦败露……”林济世皱眉,“你将万劫不复,连陛下都保不住你。”
“那就不能败露。”她冷笑,“而且,我们要让他们自己跳出来。”
冯公公瘫坐在地,双手抱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不干……我真的不能再涉险了……我这条命早就不该活着……”
苏晚晴缓缓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直视他浑浊的眼:“冯公公,你女儿今年二十有三,名叫冯莺儿,五岁被拐卖,十三岁入西山别院学琴,如今仍被囚禁在后山地窖,每日以药控神,逼她弹奏《凤求凰》——因为你当年替人润色遗诏时,不小心哼过这曲子。”
老宦官猛地抬头,眼眶瞬间通红:“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查了三年。”她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锤,“从你每月初七偷偷烧的那叠黄纸,到你在太医院旧档里漏填的一行墨迹。你不是主谋,是被迫执笔的‘润诏人’之一。告诉我——是谁口述诏书?谁下令灭口?那个蒙面老者,长什么样?”
冯公公浑身剧颤,泪水滚落,终于崩溃般低吼:“是他……是那个右手缺两指的老东西!每次都在子时三刻现身,从不露脸,只用一块黑纱蒙头……说话带着陇西口音,一字一顿,像刀刮石头……我一共参与三次……三次啊!每次写完他就烧稿,然后……然后那些一起写字的大人们,第二天全都消失了!”
空气骤然凝滞。
林济世忽然倒吸一口冷气,猛地翻开随身携带的医案簿,手指颤抖地点在一页泛黄纸页上:“陇西……缺指……难道真是他?”
众人凑近一看,只见纸上写着一行朱批小字:
【杜仲言,太医院首座,十年前三月暴卒。
尸检见肺叶溃烂如蜂巢,肝胆尽黑,疑长期服用‘蚀心散’类奇毒。
临终前咬破手指,在床帐内侧留下八字血书:吾代笔三诏,魂不得安。】
“杜……杜首座?”冯公公瞪大双眼,几乎窒息,“可他十年前就死了!说是饮酒猝亡,连棺材都烧了!”
“是有人想让他死。”林济世沉声道,“但他在死前已知自己中毒,所以留下血书。可惜当时无人敢查,只能将账本私藏。”
苏晚晴盯着那八字血书,心头如遭重击。
原来,连死者都是棋子。
一个被毒杀的太医,一只手残的陇西人,七个“无声”死去的重臣……所有线索像碎瓷片,正一点点拼凑出一张藏在历史阴影中的脸。
而这盘棋,从二十年前就开始了。
她缓缓起身,环视三人:“现在我们知道,篡诏之事并非萧家独揽,而是有一股更深、更隐的力量在操控全局。他们利用权臣,操纵太医,收买宦官,甚至连死人都能驱使。但他们有一个致命弱点——他们怕变数。”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谢云书身上。
“而谢云书,就是最大的变数。”
谢云书静静站着,没有反驳,也没有激动。
他只是抬起手,轻轻抚过胸前那枚玉蝉哨,眼神深不见底。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不是要伪造一道圣旨,她是要把整个权力结构掀开一道裂缝,让阳光照进那些腐烂多年的暗角。
“你打算怎么写?”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苏晚晴嘴角微扬,吐出几个字:
“皇帝病重,自知不久于世,拟立谢云书为摄政辅臣,总揽朝纲,直至新君成年。诏书尚未封印,仅存草稿。”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这已不只是陷阱,这是宣战。
谁若动手阻挠,谁就是心虚之人。
谁若试图销毁此稿,谁便是当年篡诏余党。
而真正写下这道草稿的人,必须足够权威,笔迹难辨,且熟知宫廷密语与书写规制。
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严松年。
这位国子监祭酒,德高望重,掌管天下文书教化,曾为三代帝王誊录诏书,对先帝笔意了如指掌。
老人闭上眼,良久,缓缓开口:
“我可以写。”
他睁开眼,目光如炬:“但我有一个条件——若此事泄露,你们必须让我独自承担罪名。我无妻无子,一身清名,也该为这个朝廷流一次血。”
苏晚晴看着他,深深一礼。
风未止,局未定。
但棋盘,已经摆好。无需修改
夜色如铁,风自檐角呼啸而过,卷起宫墙深处层层阴云。
严松年执笔于灯下,指尖微颤,却稳如磐石。
羊皮纸上墨迹缓缓铺展,每一笔都仿若先帝亲书——那特有的顿挫转折、内敛锋芒,乃至批阅奏章时惯用的暗语缩略,皆被他一丝不苟地复刻。
他在诏文末尾悄然嵌入一道只有中枢重臣才懂的密记:以“凤栖梧”三字偏旁暗合天干地支,指向皇陵第七碑林方位。
这是真正的“遗诏密码”,一旦有人试图伪造或篡改,只需对照宗祠典籍,立刻原形毕露。
“成了。”他低声说道,将笔轻轻搁下,仿佛放下一座江山的重量。
烛火映照着他苍老的面容,眼中竟有悲壮之色,“此诏一出,必引血雨腥风。但我写下的不是谎言,而是真相的引信。”
苏晚晴接过草稿,目光扫过每一个字,唇角微扬。
她没说话,只将诏书装入黄绸封套,亲自送入皇帝书房,置于御案最显眼处——压在尚未批阅的奏折之上,旁边还特意留下半盏冷茶与一支歪倒的朱笔,营造出君王深夜批阅未竟的假象。
与此同时,她早已安排心腹宫女在廊下低语:“昨夜三更,谢公子又被召进书房了……陛下咳得厉害,拉着他的手说了好久。”
“听说是要托孤?”
“嘘——可别乱讲,但今早太医悄悄开了‘续命九参汤’,那是……专为弥留之人准备的。”
流言如雾,悄然弥漫。
半日后,东殿守值太监惊觉异常——书房文案有翻动痕迹!
更诡异的是,屋顶梁木间洒落的极细豆粉上,竟清晰印着一双足印。
那纹路古老而特殊,呈“双鱼绕鼎”形,竟是禁军礼器司专为祭祀大典所制礼靴独有的底纹!
楚云飞闻讯即动,率精锐直扑礼器司库房。
破门之际,一名须发斑白的老匠正欲焚毁一卷竹简,被当场按倒在地。
床板撬开,尘土飞扬中,赫然露出一套玄黑长袍——袖口绣金蝉,领缘隐现血线十字结,正是早已被朝廷定为逆党的“玄圭会”标志性服饰!
而那枚从夹层取出的金质龟钮印,沉甸甸泛着幽光。
岳震一眼认出其制式:“这是宗人府监国令!先帝登基前曾议启用,后因忌讳‘权臣摄政’之名而封存皇陵,连印玺图谱都未录入户部档册……怎会在此?”
室内死寂。
谢云书缓步上前,指尖轻抚印钮——那是一只盘踞的玄龟,背甲裂纹似天然形成,实则暗藏八卦方位。
他忽然冷笑,声音低哑却锋利如刀:
“宗人府……你们穿的从来不是紫袍,而是族谱。”
窗外一道惊雷劈落,照亮他瞳孔深处翻涌的恨意与彻悟。
那些被抹去的名字,那些莫名暴毙的族老,那些悄然替换的家牒……原来敌人从未在外,他们早已渗入血脉源头,以宗法为锁,以香火为网,将整个皇室裹入一张看不见的蛛网之中。
苏晚晴立于窗边,望着远处高耸的宗祠飞檐,眸光渐冷。
她终于明白,这场棋局的终点不在朝堂,不在宫闱,而在那座终年闭门、香火不断、掌管天下皇族生殁录的皇家宗祠。
而这枚金印,不过是浮出水面的第一块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