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祀大典,日头初升,却压不住皇城上空翻滚的阴云。
镇魂钟悬于高台,青铜巨体在晨雾中泛着冷幽光泽,仿佛一头蛰伏千年的凶兽,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吞噬万民精魄。
天机阁尊者立于香案之前,手捧玉笏,神情肃穆如神明临世;镇魂僧空妄闭目合十,口中低诵经文,声波隐隐与钟壁共鸣,似在唤醒某种沉睡的邪律。
百姓跪伏满地,虔诚叩首,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可他们不知,这一声钟响,不是祈福,而是催命符。
杜元衡站在钟侧,手抚槌柄,指尖冰凉。
他看着那口曾象征礼乐正统的巨钟,如今却像一张狞笑的嘴——吞下了谢家满门忠烈,还要再吞下整个京城的心跳。
他的目光掠过人群,落在高台另一端。
谢云书来了。
白衣胜雪,身形瘦削,脚步却稳得惊人。
他怀抱古琴,一步步踏上石阶,仿佛踏的是刀山火海。
风拂动他耳后银针,细若蛛丝,在阳光下一闪即灭。
身后雷夯率领十二乐工列队而行,手中乐器皆非寻常制式:鼓面蒙的是异兽皮,琴弦用的是蚕丝混金线,笛管内嵌铜环,每一件都透着诡异的精密。
“那是谁?”
“教坊司那个病秧子……他还敢来?”
“听说他活不过今年春天……”
议论声四起,夹杂着讥笑与怜悯。
可谢云书恍若未闻。
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那口钟,瞳孔深处燃着一簇幽火——那是被二十年冤魂点燃的复仇之焰。
天机阁尊者眉头一皱,冷笑出口:“鸣钟!”
“咚——”
钟槌落下,第一声响彻天地。
刹那间,狂风骤起,屋瓦震颤,广场地面竟裂开数道细纹。
音浪如潮水般席卷四方,无数百姓抱头惨叫,几名家境贫寒的老者当场呕血昏厥,孩童啼哭成片,连护卫军士也踉跄后退。
唯有谢云书,纹丝不动。
他双耳微动,已将那一声钟波拆解入心——宫音偏移、商律倒置、角徵相冲,更有一股极细微的“逆震频”潜藏其中,专为激发谢氏血脉中的先天共振缺陷而设!
这根本不是礼器,是屠刀!
“果然……和父亲临终前听到的一模一样。”他在心中低语,指节发白。
就在第二槌即将落下的瞬间,他猛然抬手,拨弦而出!
铮——!
一声清越琴音划破长空,如利刃斩断浊流。
新版《破阵乐》轰然奏响!
旋律刚烈如铁骑突出,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每一个音符都带着千军万马的冲锋之势,直冲钟体核心。
当乐曲行至第七拍,谢云书指尖急转,一段反向谐波悄然嵌入——无声无息,却精准咬合进镇魂钟的频率死角。
两股音流于空中交击!
轰隆——!
整座钟楼剧烈晃动,檐角铜铃齐碎,瓦片簌簌坠落如雨。
围观百姓无不掩耳跪倒,痛苦哀嚎。
有人七窍渗血,有人抽搐不止,仿佛灵魂正被撕扯剥离。
可谢云书仍挺立如松。
银针在他耳后微微震颤,引导着那股来自地脉与人心的共振之力,顺着琴弦奔涌而下。
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唇角已有血丝溢出,可双手却愈发稳健。
“你……竟敢扰祭!”尊者怒喝,挥手欲命侍卫上前擒拿。
就在此时——
“住手!”
一声暴喝炸响。
杜元衡猛地横身挡在钟前,双臂张开,将整口巨钟护于身后。
他眼中再无往日温顺怯懦,只剩决绝与悲愤。
“此钟违律害命,非祥瑞之器!”他厉声道,声音穿透喧嚣,“我以三朝钟官之名起誓——它已被篡改音构,三处关键节点偏移致命频率!若再击三次,全城心脉脆弱者皆将暴毙而亡!”
全场哗然。
礼部官员疾步上前:“杜元衡!你私通逆党,妖言惑众,还不速速退下!”
文书扬起,朱印昭昭,正是缉拿令。
可还未落地,一道寒光自飞檐掠下!
燕归鸿凌空翻身,黑衣如影,短刃未出,仅凭一枚淬毒飞镖便将文书钉死在地。
她冷冷扫视众人,一字一句:“谁再往前一步,下一镖就不是纸了。”
人群惊退如潮。
而就在这死寂之中,一道尖锐笛音自城南高楼骤然刺来!
破音玉笛!
云韶夫人立于百尺危楼之巅,白发飞扬,笛口染血。
那一声笛鸣不似人间之音,更像是从九幽之下拔出的怨刃,直刺镇魂钟腹心!
嗡——!
钟体猛然一震,表面竟浮现出蛛网般的细微裂痕!
谢云书感受到了。
那裂缝中逸散出的第一缕失衡震荡,已被他琴音牢牢捕获。
成了……第一步。
他垂眸看向指尖,琴弦已因高频共振开始发烫,第一根崩断只在顷刻。
但他没有停。
反而更深地沉入那片由声音构筑的战场。
《破阵乐》已至终章,“归巢令”三字在他心头炸响。
这不是回家的号角,是亡灵归来索命的钟鼓!
每一个音符都像从地底爬出的枯手,死死攥住镇魂钟的命脉。
就在这一瞬,雷夯猛然挥槌,十二面战鼓齐震,鼓面异兽皮上浮现诡异图腾,竟是以北疆蛮族秘传“震脉法”激发人体共振之力!
鼓点与琴音精准咬合,形成一道无形声压场,如千斤铁网罩向巨钟!
“咚——咔!”
一声怪异的呻吟自镇魂钟体内传出,仿佛金属在痛苦哀嚎。
青铜钟体剧烈颤抖,顶部赫然裂开一道细痕,如蛛丝般迅速向下蔓延。
那不是普通的裂缝——它是被音律生生撕开的伤口!
“不可能!”天机阁尊者脸色骤变,猛地拔剑指向高台,“杀了他!立刻!”
侍卫蜂拥而上,刀光映日。
可还未踏上台阶,祭台外围骤然响起整齐踏步声——数百人列队逼近,黑压压如潮水涌来。
当先一人,正是苏晚晴!
她一袭靛蓝粗布裙袄未换,却披着象征农信坊主理人的银边鹤氅,手中高举一卷明黄帛书,声音清冽如泉击石:“奉三百七十九家商户联名,控诉镇魂钟乱律害民、蛊惑圣听!此钟一日不毁,万民不得安眠!”
身后百姓群情激愤,高举白幡,上书“还我清明之音”“莫让忠良绝后”等字样。
商队护卫手持长棍列阵推进,竟将冲来的侍卫硬生生逼退数步。
这些人,都是曾受农信坊赊粮救急的小贩农户,如今全城粮油命脉尽握于苏晚晴之手,一声令下,万人响应!
尊者目眦欲裂:“贱妇妄议朝政,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
谢云书深吸一口气,双指并拢,挟着全身残存真气,猛地点向琴心第七弦!
一个超高泛音,如凤唳九霄,直刺苍穹,瞬间贯入镇魂钟核心频率死角!
时间仿佛静止。
下一刻——
轰!!!
巨钟从中断裂,上半截轰然坠地,砸出漫天烟尘与碎石。
残片四溅,火光迸射,仿佛一头千年凶兽终于断颈毙命。
狂风卷起纸钱灰烬,飘洒如雪,落在跪地惊呼的百姓头上。
谢云书身体一晃,喉头腥甜翻涌,鲜血自嘴角溢出。
他踉跄后退,意识几近涣散,却被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扶住。
是苏晚晴。
她望着他苍白如纸的脸,眼中怒火未熄,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
谢云书轻轻咳了口血,唇角却扬起一抹虚弱笑意,声音微弱却清晰:“你说过……知识就是力量。”
远处钟楼忽有烽燧冲天而起——第三座火台燃起赤焰,狼烟笔直升空。
一道低沉号角随风传来,悠远苍凉,似从极北之地回响:
“弦月卫,归位。”
镇魂钟碎裂的烟尘尚未散尽,祭台四周已陷入混乱。
百姓惊叫奔逃,礼部官员面如土色,唯有谢云书在苏晚晴搀扶下缓缓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