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整整下了三天三夜。
杏花村的旱魔是退了,可老天爷像是把积攒百年的水一口气全倒了下来。
山洪如猛兽般冲下沟壑,新修的三道主渠接连崩塌,泥石裹着断木横扫而下,将下游刚翻过土的良田尽数吞没,化作一片泥沼。
稻种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像无数未及发芽便夭折的希望。
苏晚晴站在废渠边,雨水顺着她额前湿发滴落,掌心铁钎已被磨得发烫,虎口裂开渗血也浑然不觉。
她望着那一片狼藉,心头压着的不是悲,而是冷——这雨来得蹊跷,太过猛烈,又恰逢她立碑祭人、夺权改命之时,仿佛天地也在反扑。
更让她心乱如麻的是谢云书。
他昨夜饮了新泉,不过一口,便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竟渗出黑血。
寒毒失控,整个人蜷缩在床榻上,唇色青紫,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苏晚晴连夜翻检《水经注》残本与谢家传下的星图玉简,指尖划过那些古老晦涩的铭文,忽然停在祖祠碑拓的一行小字上:
“雨非终解,七日必复焦。”
她浑身一震,猛地合上书卷。
这不是甘霖,是假象!
这场暴雨不过是地气短暂交汇所致,真正的百年大旱尚未终结——接下来,将是更凶狠的干涸与烈火!
她当即召集周奎、石婆婆、林昭等骨干,在工坊密议疏导方案。
可门还未关上,陆知微便带着一群乡老破门而入,个个披蓑戴笠,脸上却无半分劫后余生的喜色。
“苏晚晴!”陆知微声音尖利,手中拄着一根雕龙杖,“你引动龙王震怒,毁我祭祀,如今山崩渠溃,田毁人亡,还要在此造谣惑众,说‘雨是假的’?你是想再烧一次你的工坊吗?”
“就是!女子干政,已是僭越,还敢妄言天机?”一名乡老附和,眼神阴沉,“若非你凿穿镇龙墙,扰了风水,怎会引来这等灾祸!”
人群喧哗,矛头直指苏晚晴。
她冷冷环视众人,声音不高,却如冰刃割风:“你们说是我惹怒了龙王?可那龙王庙里的泥胎,金漆都烂透了,连自己都护不住,还能护谁?我只问一句——现在地里全是酸泥,庄稼活不活?七日后若再无滴雨,你们吃什么?”
没人回答。
她抬手指向远处被冲垮的渠口:“这不是天罚,是预警!地下有热瘴积压,水脉紊乱,若不及时疏解,不出十日,此地将喷毒泉、裂大地,届时别说种地,全村都得搬!”
“妖言!”陆知微厉喝,“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地脉星轨?莫不是勾结谢家余孽,意图蛊惑民心,另立山头!”
话音未落,工坊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阿水冲了进来,浑身湿透,双目赤红。
他扑到地面,双手猛拍——短三长两,节奏清晰。
这是崖底异动的警讯!
苏晚晴脸色骤变,抓起油布斗篷就往外冲。
一行人冒雨赶往村北废井群,石婆婆拄着乌木拐杖,耳贴泥地,颤巍巍趴下。
片刻,她猛然抬头,声音发抖:“水……在往上顶!但它下不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了!”
她从井壁抠下一团湿泥,递到苏晚晴面前。
那泥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硫火气息,熏得人眼眶发酸。
苏晚晴取出随身携带的紫草汁,滴入泥中——原本湛蓝的汁液,瞬间转为墨黑。
酸性极重,地下正在蓄热积压,已近临界!
“必须立刻破压!”周奎急道,“可怎么破?往下挖?万一引爆毒气,整座山都要炸!”
众人面面相觑,冷汗混着雨水滑落。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咳嗽声自坡上传来。
谢云书被人用担架抬来,披着厚重黑袍,面色苍白如纸,唇角还残留着血痕。
他却被强行扶坐于岩边,目光缓缓扫过断崖走势、水流方向、地势高低,良久,忽然开口,声音虚弱却清明:
“不是要引水……是要放气。”
全场寂静。
他抬手,示意取来几个发酵陶罐,倒出里面灰白色菌种,混入石灰粉,装入竹筒,再以蜂蜡密封。
“顺着上次‘泪眼口’往下钻半丈,埋入此物。”他缓了口气,眸光微闪,“它会吞噬硫瘴,分解毒气,生成净水蒸汽,自然泄压。”
周奎瞪大眼:“这……也能行?”
谢云书闭了闭眼,低声道:“我祖父当年镇守北境雷井营,便是以此法排尽毒瘴,保三万将士性命。”
他睁开眼,望向远处乌云压顶的山谷,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这不是神迹,也不是灾劫……是地在喘息。”
风声呼啸,雨仍未停。
苏晚晴盯着那根封蜡的竹筒,心跳如鼓。
她知道,这一埋,不只是救村,更是踩上了某条看不见的红线。
而在山影深处,一双眼睛悄然隐没于黑暗之中,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工程即将启动,夜幕低垂。
没有人注意到,崖壁阴影里,几道黑影正悄然逼近埋药点。
夜色如墨,暴雨初歇,残云翻涌如沸。
杏花村北的断崖之下,火把连成一线,映照出紧张而有序的身影——苏晚晴亲自督工,周奎带人扛着竹筒缓缓向“泪眼口”推进。
空气里弥漫着硫火与湿土混合的刺鼻气息,仿佛大地正无声地喘息。
谢云书仍坐在担架上,由两个村民抬着守在高处。
他指尖冰凉,呼吸断续,却始终睁着眼,目光死死锁住那道即将埋药的岩缝。
他知道,这一试,不只是救人,更是揭开谢家百年封印的第一道锁链。
就在此时,风止,虫鸣全消。
阿水猛地跪倒在地,双手重重拍击泥面——五下急震!
短促、剧烈、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节奏。
苏晚晴瞳孔骤缩:“塌方预警!”
“撤!”她厉声喝道,一把抓起最近的火把狠狠掷向半山腰的预警鼓架。
鼓声炸响,惊破寂静。
众人尚未完全反应,地面已开始微微震颤。
紧接着,一声沉闷如雷的轰鸣自地底炸开,整片岩壁像被巨手从内部撕裂,轰然向内塌陷!
碎石飞溅,尘浪冲天,热风裹挟着一股奇异的幽香扑面而来——那不是腐土,也不是硫火,竟似古寺深处经年燃烧的沉檀之气。
烟尘渐散,一道幽深竖井赫然显现,直径丈许,深不见底。
井口蒸腾起乳白色雾气,随风盘旋而上,宛如龙脊升腾。
一股低沉的嗡鸣自井底传来,忽远忽近,如古琴余韵穿石而出,又似远古巨兽在梦中吐纳。
石婆婆踉跄扑上前,颤抖的手抚过井沿刻痕,突然双膝一软,跪地痛哭:“是‘地喉’……真的是‘地喉’啊!”她老泪纵横,声音嘶哑,“谢家祖训有言:‘地有九窍,唯喉能语;非血不闻,非信不解。’这声音……只有谢家血脉才能听见它的呼吸……”
话音未落,井中嗡鸣陡然拔高,竟似回应般震出三声清吟,直透人心。
全场死寂。
苏晚晴站在井口边缘,心跳如擂鼓。
她低头看向谢云书,只见他闭目凝神,唇角竟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是属于谢家继承者的、宿命般的了然。
“拿铜管来!”她猛然转身,声音斩钉截铁,“接引流渠,通储水池!我要让全村人都喝上这口‘地喉’吐出的净水!”
工匠们迅速行动,熔铜制管,以陶泥密封接口,顺着斜坡铺设导流槽。
一夜无眠,烈火锻器,汗水与焦土混作一片。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落山谷。
一缕清汽自铜管末端袅袅升起,凝成水珠,滴落入池。
晶莹剔透,无色无味。
苏晚晴当众取碗接水,滴入紫草汁——湛蓝如初,毫无变色。
她高举瓷碗,立于井台之上,声音穿透晨雾:“你们看,这不是神迹,也不是天罚!这是地脉在说话!而我们,学会了听!”
村民怔然片刻,忽然有人扑通跪下,继而一个接一个,黑压压跪倒一片。
但他们没有朝天叩拜,而是面向那口仍在低吟的“龙吟井”,深深俯首。
信仰,在这一刻悄然易主。
而在村外山梁的密林深处,黑衣人伫立良久。
他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望着井口升腾的白雾,他低声呢喃,像是忏悔,又像是诀别:
“老爷……我不能再帮他们骗您了。”
风过林梢,无人应答。
可就在这股新生的希望刚刚燃起之际,村口驿道上传来急促锣声。
陆知微披红挂彩,率乡老列队而来,手中捧着朱砂写就的祭文,神情肃穆。
“天怒未平!”他高声宣告,目光扫过人群,“唯有重办补祭大典,献童男童女于龙王座前,以‘纯阴纯阳之体’通神赎罪,方可止住地动之灾!”
苏晚晴站在井边,听着远处传来的喧嚣,冷笑一声,指尖轻轻拂过铜管上尚带余温的蒸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