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村的老井干涸第七日,天光惨白如纸。
风卷着香灰在龙王庙前打旋,三昼夜的跪拜早已耗尽村民最后的力气。
有人嘴唇干裂渗血,仍死死盯着那尊泥塑神像;孩童蜷缩在母亲怀里低声啜泣,却被捂住了嘴——怕惊扰了“正在发怒的龙王爷”。
陆知微立于高台之上,素袍猎猎,手中拂尘一扬,声若洪钟:“妖妇苏氏,妄施邪术,掘地百尺,乱改风水!致使龙脉闭塞,甘霖断绝!此乃逆天之罪!唯有焚其工坊、逐其出村,以血祭天,方可赎罪!”
火把骤然举起,如同赤红的潮水向晚晴堂涌去。
人群骚动,怒吼四起。
那些曾偷偷买过她酱菜的人此刻也低下了头,生怕被指为同党。
在这滴水贵如油的旱季,活命比良心更重要。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苍老却清晰的声音刺破喧嚣。
“下面……有动静!”
众人回头,只见石婆婆拄着乌木拐杖,颤巍巍走到枯井边,将耳朵紧贴斑驳石壁。
她双目无神,皱纹深如刀刻,整个人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老树根。
风吹动她灰白的发丝,忽然间,她浑身一震,泪水竟顺着脸颊滑落:“不是死井……是睡龙在喘!我听见了……它在呼吸!”
一片哗然。
“瞎婆子胡说八道!”陆知微冷笑,衣袖一甩,“龙腾九霄,岂会困于这等泥泞枯井?你这是替妖妇张目,惑乱人心!”
“你懂什么?”石婆婆猛地抬头,空洞的眼眶仿佛直视着他灵魂,“我听了一辈子地下的声音。春汛时它是笑的,秋旱时它是哭的,现在——它在挣扎!就像被人掐住喉咙的婴儿!水没走,是被卡住了!”
没人再说话了。
因为就在那一刻,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一记心跳。
苏晚晴站在人群之后,掌心布满血泡,铁钎尚未离手。
她没逃,也没辩解。
从穿越以来,她靠的从来不是言语,而是结果。
回到晚晴堂,夜已深。
桌上摊开的是谢家祖祠星图与残破不堪的《水经注》抄本。
烛火摇曳,映得字迹忽明忽暗。
她翻来覆去对照山形走势,眉头越锁越紧。
谢云书倚在榻上,唇角还残留着未擦净的血痕。
他咳了几声,气息虚弱,眼神却清明如霜雪。
忽然抬手,指尖颤抖地点向北隅一角:“这里。”
“‘潜渊’标记下移三寸。”他喘息着道,“先祖修渠时留过暗记……说‘山腹藏泪,触之即涌’。当年引水失败,他们以为是断层,其实是方向偏了……少挖了三寸。”
苏晚晴心头一震。
那一瞬,她猛然想起数日前进宫献药时,太子案上的军粮册边角处,有一幅极小的地图标注——正是此地山形!
而那图案边缘,隐约浮现龙纹琉璃倒影中的线条走向,竟与此星图完全吻合!
不是巧合。
这是传承,是线索,更是命运的拼图。
她猛地站起,眼中燃起久违的火焰:“后山断崖下有一片废弃古井群,常年无人敢近,说是闹鬼。但如果真有暗道入口……那就是唯一的突破口!”
“我去。”谢云书撑起身,脸色苍白如纸。
“你不行。”苏晚晴按住他肩膀,“寒毒未清,连路都走不稳。”
“但我记得路线。”他望着她,目光沉静,“而且……只有我知道怎么解开机关。那是谢家秘传的‘七转归流阵’,错一步,整座山都会塌。”
苏晚晴凝视着他,终于点头。
次日凌晨,鸡鸣未起,一支队伍悄然出发。
除苏晚晴与谢云书外,还有柳轻雪妹、阿牛、石婆婆,以及几个信得过的骨干匠人。
他们背着绳索、铁镐、火折子,踏着露水穿林而行。
抵达崖底时,天边刚泛鱼肚白。
乱石嶙峋,藤蔓缠绕,几口塌陷的古井如同巨兽张开的黑洞,散发着阴冷湿气。
石婆婆缓缓上前,双耳贴近岩壁,忽然身子一僵,继而落下泪来。
“听到了……”她喃喃,“像婴儿哭,又像钟鸣……水在下面,很深,但很急。它想出来……它在撞墙啊……”
众人屏息。
苏晚晴举火把照向岩缝,忽见一丝极细的水汽蒸腾而出。
她伸手一探,指尖竟觉湿润冰凉。
小满叔父这时从怀中摸出半张泛黄地契,双手颤抖:“这是我爹临终前塞给我的……他说,谢家三代前挖过一条引水暗道,后来不知为何封了。朱砂标的是入口位置……可从来没人敢信。”
火光照亮地契,一道隐线蜿蜒深入山腹。
苏晚晴一眼认出——那方向,正与谢云书昨夜所指之处,分毫不差!
她深吸一口气,拔出腰间短刃,在地上划出新的挖掘路线:“就从这儿开始。我们要把这座山,重新唤醒。”
众人正欲动手,忽听得山道上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火光由远及近,人群分开。
陆知微带着一队乡老缓步走来,身后跟着十几个手持棍棒的民夫。
而在他身侧,站着一个身披黑袍、戴青铜面具的高大身影。
那人面如修罗,手持铁杖,腰悬铜铃,每走一步,铃声凄厉如唤魂。
他抬起手,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
“族规有令——擅动山体者,视为逆天!当受天罚!”第163章老井底下有龙吟(续)
火把在风中猎猎作响,映得崖壁上人影幢幢,如同群魔乱舞。
陆知微立于高处,衣袍翻飞,声音如铁钉凿入人心:“族规昭昭,山为神骨,地为龙脉!尔等妄动岩层,惊扰地灵,已触天怒!方才落石便是明证——此乃‘地龙发怒’!再不收手,全村皆要遭劫!”
民夫们纷纷举起棍棒,逼向苏晚晴一行。
阿牛横身挡在前头,额角青筋暴起,却不敢轻举妄动。
柳轻雪妹紧握药囊,指尖发白。
石婆婆跪坐在地,双耳贴石,浑浊泪水无声滑落——她听见了,那水声更急了,像是被堵住喉咙的哭喊,在岩心深处撞击不止。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阿水猛地从人群后扑出,一把拽住苏晚晴的衣角,整个人几乎扑倒在地。
她双眼圆睁,手指疯狂拍击地面,节奏短促而规律——三下重,两下轻,再三下重!
苏晚晴瞳孔一缩。
这是她在工坊教给所有匠人的塌方预警信号!
只有剧烈震动前的地脉异动,才会引发这种特定频率的传导。
“退!”她厉声喝道,“所有人立刻撤离原位!快——!”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一声沉闷的“咔嚓”,仿佛大地咬碎了牙根。
紧接着,碎石如雨坠下,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不过十息之间,原先标记的开凿点已被一块足有牛犊大小的巨岩轰然砸中,尘土冲天而起,烟雾弥漫。
众人惊魂未定,连陆知微也踉跄后退,面如土色。
可他竟不思悔改,反而指着天际残灰,嘶声道:“看到了吗?这就是逆天之罚!再敢动工,明日便不是落石,而是山崩!封井!立刻封井!谁敢违抗,逐出宗祠,永不得归!”
黑袍判官缓缓抬起铁杖,铜铃一振,凄厉回荡山谷。
苏晚晴站在烟尘边缘,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
她望着那被掩埋的挖掘点,心中却已翻江倒海:若非阿水及时示警,此刻被埋下的就是他们六条性命。
而这落石……来得太过精准,仿佛有人算准了时机。
她悄然回头,目光扫过陆知微身后那些乡老的脸——有人低头避视,有人神色慌乱。
尤其是小满叔父,嘴唇翕动,似欲言又止。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废井旁只剩一盏孤灯。
苏晚晴独坐石畔,手中捧着一只陶碗,里面盛着从岩缝渗出的仅存地下水。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紫草汁滴入水中,凝神注视。
刹那间,水色由幽蓝渐转赤红。
她嘴角终于扬起一丝冷冽笑意。
“酸性极弱,含铁量高……这不是死水,是活泉!而且是深层涌流,正被岩层挤压、困锁!”她低声自语,眼中燃起灼灼光芒,“这山不是干了,是病了——我要替它开刀。”
她小心翼翼打开一个密封陶罐,倒入几撮暗褐色菌种,轻轻搅匀,再用油布层层封严,置于井底阴凉处。
“三天。”她喃喃,“只要三天,我就能让这口废井说话。”
远处东宫密室,烛火摇曳。
太子执一枚金灿灿的矿髓颗粒置于掌心,与案上北境舆图并列对照。
那图中标记的山脉走势,竟与杏花村地形惊人相似。
他轻叩桌面,低问身旁隐于阴影中的红衣男子:“你说……她真能在石头里找到水?”
男子冷笑:“她找的从来不是水,是破局的刀。”
而在那荒芜崖底,苏晚晴起身拂去尘土,提笔在羊皮纸上勾画新路线。
火光映照下,线条清晰坚定——沿古道掘进八丈,遇坚岩则……
她笔尖微顿,眸光如刃。
老铁匠周奎远远望见那图纸一角,忽地浑身一震,手中的铁锤“哐当”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