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堂,烛火摇曳。
晚晴工坊的祠堂内,香案重摆,红烛高照,映得满屋如昼。
苏晚晴立于正中,手中握着一卷新绘的地图,指尖轻点,落在三处标注鲜红的地点上。
“这三地,将建新仓。”
话音未落,胡掌柜眉头微蹙,声音压得极低:“坊主……那第三处,可是官道禁地。”
众人闻言皆是一震。
那地方虽临近河道、水运便利,却是朝廷明令不得私建仓储的要冲之地,稍有差池,便是抗旨之罪。
可苏晚晴只是笑,唇角微扬,眼底却无半分犹豫。
“胡掌柜说得对。”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朗如钟鸣,“但——规矩,是给守旧人定的。咱们要改的,不只是田,还有这世道。”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第二期扩产计划即日启动。酱砖月产翻倍,酒曲外销七州,盐糖并行入府城。谁跟不上,我不强求;谁敢泄密,也别怪我翻脸无情。”
空气仿佛凝住了一瞬。
这些盟商,有的合作三年,有的才入伙半年,谁都知道苏晚晴手段利落,却从未见她如此锋芒毕露。
可正是这份狠劲,才让他们在钱家垄断之下活出了条生路。
胡掌柜沉默片刻,终是抚须点头:“既如此,我胡某人便赌这一把。”
其余人陆续应声,气氛由疑虑转为炽热。
散会后,苏晚晴并未回房,而是径直走向库院偏厢。
阿兰已候在门口,低声禀报:“东西都备好了,一百二十箱‘益生酱砖’,外封严实,夹层已按您说的填入石灰与硫磺混合物,遇火即燃,只冒浓烟,不伤人性命。”
“很好。”苏晚晴点头,眸光冷冽,“让他们以为我们最怕火烧——那就送他们一场‘神火’。”
她转身望向窗外,月色如霜,洒在空荡的院墙上,像一层薄薄的银甲。
但她更清楚,真正的杀招,从来不是藏货,而是诱敌。
与此同时,谢云书卧于内室,披着素白薄氅,脸色仍显病态苍白,指尖却稳稳捏着一枚铜牌——正是梅十三留下的联络信物。
秋蝉悄然推门而入,低声回禀:“茶楼那边已安排妥当。那份虚假库存清单,就摆在掌柜常坐的八仙桌上,半个时辰前已被‘熟客’顺走。”
谢云书闭目片刻,唇角忽地勾起一抹冷笑:“他们总以为我们怕火,怕乱,怕名声崩塌。可他们不懂——有些人,越烧越亮。”
他睁开眼,寒潭般深邃:“传令下去,全坊熄灯闭户,鸡犬归笼。让小石头叔带监察哨埋伏高坡,弓不上弦,刀不出鞘,等敌人自己走进火坑。”
三更天。
万籁俱寂,唯有河水轻拍堤岸,如梦呓低语。
远处码头,火把如蛇蜿蜒而来,数十名壮汉裹着黑衣,肩扛油桶,脚步沉重却不发一言。
领头一人手持令牌,眼神阴鸷——正是漕帮执法队的副舵主。
“听着,”他低声下令,“里面全是‘益生酱砖’,一旦烧毁,苏晚晴信誉尽失,盟商必散!上面说了,不留活口,不留痕迹。”
众人点头,迅速逼近河边空仓。
门被粗暴踹开,油泼满地,火折子一甩,烈焰腾空而起!
“烧——!”
狂笑声尚未落地,异变陡生!
先是浓烟骤起,灰白如雾,呛得人睁不开眼。
紧接着,风向突转,自西北方猛然倒吹,将整片烟尘狠狠卷回!
“咳咳——怎么回事?!”
“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有人惊叫着跌倒,才发现吸入的并非普通烟雾,而是混着细密石灰粉的毒烟,腐蚀性强,瞬间灼痛双目与咽喉。
更可怕的是,那些燃烧的箱子内部竟发生剧烈反应——轰!轰!轰!
数团刺目白光猛然炸开,如同天雷降世,照亮半边夜空!
火光中夹杂着嘶吼与惨叫,壮汉们抱头翻滚,以为遭了天谴。
“神火!这是神火啊!”
“他们动了邪术!烧的是黑心肝!”
围观百姓从四面聚来,站在远处高坡上惊呼不已,有人甚至跪地叩首。
火焰仍在燃烧,但已无人敢上前扑救。
而在高坡之上,小石头叔蹲伏在草丛中,看着下方混乱景象,嘴角终于扬起一丝快意。
“坊主这一手……真狠。”
他身旁一名年轻哨员颤声道:“这些人……真的会死吗?”
“不会。”小石头叔摇头,“坊主早算准了剂量。烟熏一时,火不伤人。可这‘神罚’二字,够他们做噩梦一辈子。”
火光映照下,苏晚晴站在远处山崖,一袭青布衣猎猎翻飞,神情平静如水。
谢云书不知何时来到她身侧,轻咳两声,声音沙哑却带着笑意:“你放的不是火,是人心。”
她侧头看他一眼,眸光微动:“我要让他们明白,欺我者,不止要赔钱,还得赔命——哪怕是虚惊一场。”
风渐止,火未熄。
但在那片混乱的浓烟深处,两个身影蜷缩在墙角,满脸黑灰,浑身发抖。
他们是原本答应配合纵火的两名盟商,此刻望着眼前宛如地狱的场面,牙齿打颤,眼中只剩悔恨。
其中一人颤抖着开口:“我们……是不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另一人死死攥着手中的火把残枝,忽然低声道:“她说过……只要回头,就不追究……”
他抬头望向晚晴工坊的方向,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被恐惧撕裂、却又燃起一丝希望的脸。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张烧焦的纸片随风飘起,上面隐约可见几个字:
“西坊……废窑……三更交接……”火光未熄,浓烟仍如灰龙盘踞在杏花村上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却无毒的余烬味。
夜风卷着焦纸残片掠过废仓断墙,像是昨夜那场“神火”仍未散去的怒意。
混乱中,两名被钱家策反的盟商跪在小石头叔面前,满脸黑灰混着冷汗,声音抖得不成调:“我们……我们带路!只求坊主饶命!西坊废窑——那是他们转运私盐的总枢!三更交接,今夜……今夜正好有货!”
小石头叔眯起眼,手中刀柄轻转,目光如鹰扫过二人颤抖的面容。
他没说话,只是朝身后挥了挥手。
监察哨立刻集结,三十精壮汉子悄然列队,披麻裹布,脚步轻如踏雪,直扑城西。
废窑深藏于乱石坡下,外表破败不堪,内里却暗道纵横。
刚近窑口,便闻得骡马低嘶、盐包拖地之声窸窣作响。
小石头叔伏在崖顶,借月光一数——整整九辆大车,正往窑洞深处卸货,每一担皆用油布严封,印着“茶砖”字样,实则重达百斤的私盐!
“动手!”
一声令下,火把骤亮!
监察哨如狼入林,破门而入,守卫尚未来得及反应,已被尽数缴械按倒。
窑内堆积如山的盐包赫然在目,粗略清点,竟有三千余担!
更令人震怒的是,在夹壁暗格中搜出十七本账册,墨迹未干,记录详尽:某月某日出货几许,收银几何,贿赂何官……
其中一本翻开至中间一页,赫然写着——
“周廷章,年供银八万两。”
胡掌柜一眼认出名字,脸色骤变,当场撕下一角账纸攥在掌心,指节发白,咬牙切齿:“周廷章?府衙督办盐政的周大人!这老狗嘴上说着查私打贩,背地里吃的就是我们这些良商的血肉!”
他猛地将纸片拍在墙上,环视众人:“这些年我们生意难做,税重利薄,原来不是天灾,是人祸!是他们联手吞了我们的活路!”
群情激愤,有人捶地痛哭,有人怒吼要告官。
可谁都清楚,周廷章背后站着的,是掌控漕运的钱家;而钱家之上,更有朝中权臣遮天蔽日。
但这一次,他们手里握住了真正的刀。
黎明破晓前,晚晴工坊门前已聚满百姓。
苏晚晴立于新立的青石碑前,碑面尚未刻字,唯有一行朱砂题头熠熠生辉:“清白盟商录”。
她执凿持锤,亲自落笔,一个个名字稳稳刻入石中——胡掌柜、郑伯、小石头叔……每一个,都是昨夜挺身而出、未曾动摇之人。
晨光洒在她脸上,映出坚毅轮廓。
她转身,面对百名前来投诚或观望的商户,声如洪钟:
“从今往后,谁再说‘女子不懂生意’,你就问他——可敢和我赌一坛酱?”
话音未落,远处官道尘土飞扬,一骑驿马疾驰而来!
马上驿卒高举黄绸文书,声嘶力竭:
“京兆尹批文到!‘晚晴商盟’准予备案,免税三年!”
全场死寂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欢呼。
苏晚晴接过文书,指尖微颤。
她抬头望向祠堂屋脊,那里飘扬着为纪念初创业兄弟而设的黑幡,猎猎作响,似有亡魂含笑。
她低声呢喃,唯有身旁谢云书听得真切:
“母亲,你看,这坛酱,终于酿出了活人的尊严。”
而千里之外,钱府内堂,钱万通听完密报,手中茶盏狠狠砸地,碎片四溅。
他双目赤红,一字一句,如毒蛇吐信:
“她不是在做生意……她是挖我的根!”
晨光渐盛,晚晴工坊恢复运转。灶火重燃,酱香再起。
苏晚晴回到书房,神色已复冷静。
她唤来阿兰,取出那叠沉甸甸的账册,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誊三份副本。字迹务必工整,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