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风穿村巷,吹得酒坊檐角铜铃轻响。
苏晚晴站在堂屋中央,烛火在她眼底跳动,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种。
消息刚到——徐府地窖三缸酒液泛绿发臭,菌群尽毁,连老匠都跪地叩首,说是“遭了阴手”。
换作旁人,此刻怕是已在院中摆酒庆功。
可她没有笑。
反而召来夏荷、陈酒鬼,还有那个总藏在暗处却无处不在的男人——谢云书。
门扉紧闭,窗棂压纸,连廊下守夜的小蝶都被支去后厨烧水。
四人围坐于案前,油灯昏黄,映着一张摊开的绢图。
那图上密密麻麻绘满菌丝脉络,红绿交错,宛如活物争斗。
“这是《菌群相克图》。”苏晚晴指尖轻点,在“红曲霉”与“绿曲霉”交界处划出一道弧线,“他们用的是我们三个月前流出去的残渣曲种,以为能偷师仿制?可惜……不知我在晾曲时,多加了一道‘艾灰裹衣’。”
她语调平静,却字字带刺:“表面看毫无异样,一旦入水发酵,艾灰遇湿释出抑菌碱,专克红曲所需温床。他们试一次,就毁一炉;抄一道,就烂一窖。”
陈酒鬼倒吸一口凉气,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拐杖:“妙啊!这哪是酿酒,这是布阵!以菌为兵,以温为令,她在曲里埋了刀!”
夏荷低头看着那图,指尖微微颤抖。
她曾是徐府细作,亲手将第一份流程抄报送出。
那时她以为自己是在夺秘方,如今才明白——自己送出的,根本就是一枚裹着蜜糖的毒药。
“所以……他们现在酿的每一坛酒,都是在给自己掘坟?”她喃喃。
“不错。”苏晚晴抬眸,目光冷冽如霜,“我让他们尝到甜头,才好吞下苦果。这不是报复,是清算。”
话音未落,门外脚步轻响。
陆昭悄然推门而入,手中握着一封竹筒信笺。
“漕帮鸽讯,赵掌柜已在扬州码头设下‘云书醉’品鉴席,七日连宴三州商贾,订单如雪片飞来,光首批预付银票已过三千两。”
屋内一时寂静。
三千两!够建十座窑、养百口人!
陈酒鬼激动得胡子直抖:“天爷……咱们的酒,真要进京城了?”
苏晚晴却未动容。
她起身踱步至墙边,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图纸,铺展开来——六座新窑布局清晰,依山势而建,避水脉、控温差,每一寸砖石都有讲究。
“扩产。”她声音斩钉截铁,“新建六座恒温阴窑,招募二十名学徒,三个月内必须投产。”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夏荷身上:“你主持‘曲种分级训课’,从辨温、识曲到控酵,一个环节不落。另外——”她取出一方木印,递上前,“赐你独立账册权限。”
夏荷浑身一震,几乎不敢伸手。
那是权力的象征。是信任的凭证。更是……脱离奴籍的烙印。
“你要教人识曲,就得先让人信你手里拿的是真东西。”苏晚晴盯着她,“我不怕你知道全部,只怕你不敢承担全部。”
夏荷咬唇,终是缓缓伸出手,接过木印。
指尖触到那一道刻痕时,她忽然红了眼眶。
不再是细作,不再是婢女。
她是“曲引师”。是这酿酒大业的一根梁。
次日清晨,杏花村鸡鸣未歇,孙铁头已率匠队动工。
新窑选址避开旧址湿气重的地脉,改由谢云书亲自勘测定桩。
他立于山坡之上,袖袍猎猎,手中罗盘轻转,口中低语:“外圈掘井引活水降温,内圈填热灰蓄温,双环导流,冬可保温,夏可散热——此法若成,十年不坏。”
匠人们听得似懂非懂,却无不佩服。
这“病弱媳妇”整日咳喘,可一张嘴,便是天工开物。
三更灯火燃至破晓,窑基初成。
第四夜,山道骤起马蹄声。
火把如蛇,蜿蜒而来。
竟是徐府管家亲自带队,携工匠十余人,连夜抢修酿酒灶台,锤凿之声惊醒全村犬吠。
消息传回酒坊时,谢云书正倚窗翻阅一本残卷,闻言只抬了抬眼,唇角微扬。
“慌了。”他轻声道,嗓音沙哑却透着冷意,“配方抄不来,订单追不上,连酒都酿不出……他们开始砸锅炼曲,想逆推核心工艺。”
陆昭皱眉:“可若真被他们撞对一二?”
“撞?”谢云书冷笑一声,合上书卷,“他们连门朝哪开都不知道。送去第二批‘蜜渍曲引’吧,包装成运货伙计‘失手混入’,让他们……好好研究。”
陆昭瞳孔微缩,随即领命退下。
而此刻,徐府灶房内,管家正捧着那包“意外得来”的曲引,激动跪报主君。
“老爷!天助我也!他们在运货途中掉了这个,里面全是活性曲种,还带着原始封签!”
徐文远接过包裹,眼中血丝密布,却难掩狂喜:“终于……终于让我抓到命脉了!立刻开炉!三班轮守,我要在半月之内,酿出一模一样的‘云书醉’!”
他不知道。
这一炉酒,还未点火,便已注定腐烂。
他更不知道。
真正可怕的,从来不是谁掌握了秘方。
而是有人早已看透人性——贪欲一起,万劫不复。
五日后,徐家酒窖再传噩耗。
那一炉被寄予厚望的“云书醉”仿酿,未及出坛便已泛酸成腐。
酒液浑浊如泥浆,揭开缸盖时一股刺鼻酸馊扑面而来,连院外老槐树上的乌鸦都惊飞四散。
最令人胆寒的是,连徐府唯一懂些门道的老酒工也背起包袱悄然离去,临走前只留下一句:“这曲种……有毒根,碰不得。”
徐文远暴跳如雷,怒鞭二人致死,血染青砖。
他砸碎三口大缸,撕毁所有账册,疯魔般命人掘地三尺搜查“奸细”。
可无人知晓,那场毁灭并非天灾,而是人心喂养出来的恶果。
而此时,杏花村酒坊深处,烛火未熄。
苏晚晴伏案执笔,指尖沾着墨汁,在一本泛黄纸册上写下最后一行字:“乳酸菌混蜜引曲,七日中期产酸,醅体自溃,不可逆。——复刻‘宋代酸抑平衡术’第三验,成。”她合上笔记,眸光冷冽如霜刃,“最高明的防盗,不是锁住门,是让贼进门后自己摔死。”
窗外夜风穿廊,吹动檐下铜铃,也拂过曲室门前那一坛正燃尽的灰烬。
夏荷跪坐于地,手中木印紧贴胸口,望着火盆里翻卷成蝶的残页——那是她过去为徐府记录的偷学流程,每一笔都是背叛的证据。
火焰吞噬最后一角纸边时,她低声呢喃:“老爷,我不是叛您……是我终于看清,有些人酿酒为利,有些人酿酒为命。”
她抬起头,眼中不再有挣扎,唯有决然。
而在曲室外的暗影里,苏晚晴与谢云书并肩而立。
“真让她掌三级曲种?”她侧首问,语气平静,却藏着试探。
谢云书微微颔首,广袖随风轻摆,咳嗽两声后嗓音低哑:“真心换真心。你给了她退路,她便再无回头路。”他抬眼望向远处山道,目光仿佛穿透黑夜,“况且——”
他顿了顿,唇角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真正的风暴,还没到呢。”
话音落下,风忽止,铜铃不响,天地似陷入短暂寂静。
而在百里之外的漕河码头,一艘挂着“南珍记”旗号的货船正缓缓启航。
舱中六十四口密封陶坛排列整齐,坛身烙印三个朱红小字——云书醉。
坛底温层未散,酒香尚敛,却已引来无数觊觎目光。
谁也不知,这一缕藏于乡野的醇香,即将顺着水路北上,浸透金殿玉阶,叩响宫门深锁的重帘。
更无人察觉,那条通往京城的山道尽头,一双锐利的眼睛,正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