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果实,浸透着难以言说的苦涩。
幽冥坳的叛乱尘埃落定,玄骨身死魂灭,墨渊宗主重掌鬼王宗,那份以云烬生命为代价换来的盟约书,此刻正安静地躺在王诗画的储物法器中,其上的灵力烙印稳固而清晰。然而,回程的路上,气氛却比来时要沉闷压抑得多。冥雾似乎并未被完全驱散,依旧若有若无地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那个年轻鬼修最后消散时,那平静而决绝的微笑,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众人的记忆里。
踏出幽冥坳那标志性的、如同巨兽骸骨般的界门,外界北俱芦洲那熟悉的、带着冰屑的凛冽寒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队伍中那无形的凝重。
李琴雅骑在通体雪白的灵犀兽上,目光有些失神地望着前方被冰雪覆盖的、起伏的荒原,仿佛还能看到云烬化作点点蓝色光尘消散的场景。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飘忽得如同耳语,却又清晰地传入身旁并骑而行的沈若水耳中:
“他本不必死的。”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着灵犀兽雪白的长鬃,“如果再给我多一点时间,哪怕只是半日……我一定能推演出‘万鬼噬魂阵’更细微的破绽,找到不牺牲任何人就能剥离灵魂连接的方法。或许……或许只需要再冒险深入计算几个阵眼变化……”
她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自责与惋惜,那是一种对生命消逝的、近乎本能的痛惜。
“优柔寡断只会造成更大的损失!”沈若水几乎是立刻反驳,她猛地一拉缰绳,胯下的黑魇兽不满地打了个响鼻,喷出带着火星的气息,“当时是什么情况?玄骨气焰嚣张,神界虎视眈眈,墨渊的人在里面生死未卜!每拖延一刻,变数就多一分!云烬的办法是当时唯一能打破僵局、并且成功的路!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近乎冷酷的现实主义。
“最好的选择?”李琴雅倏地转过头,一向温婉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激动的红晕,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些许,“用一个自愿献出的、鲜活的生命去换取一场胜利,这就是你所谓的最好选择?若水,那是魂飞魄散,是真灵永寂!不是游戏里可以重置的数据!”
她的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那是为云烬,似乎也是为了妹妹此刻所表现出来的、对个体生命的“轻慢”而感到的痛心。
“至少我们赢了!我们保住了盟约,粉碎了神界的阴谋,解救了大多数鬼修!”沈若水毫不退让地迎视着姐姐的目光,语气激动,“而且云烬是自愿的!他清楚代价,他做出了选择!我们尊重了他的选择,达成了他的愿望,这有什么错?!”
“自愿不代表我们就应该心安理得地接受!”李琴雅的泪水终于滑落,沿着白皙的脸颊滚落,在寒冷的空气中几乎瞬间凝结成冰珠,“如果我们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瞬间压制玄骨;如果我们足够智慧,智慧到能洞悉所有阵法的奥秘……我们本可以找到一条更圆满的路,一条不需要牺牲任何人就能两全其美的办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依靠一个年轻生命的慷慨赴死来打开局面!”
她的质问,带着理想主义者面对残酷现实时的无力与不甘,在空旷的冰原上回荡。
骑乘着星纹鹿,稍稍领先半个身位的王诗画,仿佛没有听到身后妹妹们愈发激烈的争论,她依旧目视前方,神情平静无波,只有握着缰绳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些许。她没有回头,没有介入,如同一位沉默的观察者,任由那理念的碰撞在姐妹之间激荡。
而落在最后方,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秦嫎妖,则微微侧首,清冷的目光掠过情绪激动的二姐和泫然欲泣的三姐,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若有所思的光芒。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拉低了兜帽,将半张脸掩藏在更深的阴影之下。
深夜,队伍在一条冰封的古河道旁扎营。
属于李琴雅的营帐内,一盏鲛珠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她独自坐在灯下,焦尾琴横于膝前,却许久没有拨动琴弦。最终,她闭上眼,指尖终于落下,流淌出的不再是杀伐之音,也不是安魂之曲,而是一支从未有人听过的、哀婉凄清的调子。琴音如泣如诉,如缕如烟,在寂静的营地中低回盘旋,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承载着无尽的惋惜与悼念,分明是在祭奠那个为了忠诚与恩义而付出一切的年轻鬼修——云烬。那琴声里的悲伤如此真切,让听闻者都不由得心生恻隐。
而在营地另一端的临时练武场上,却是另一番景象。沈若水甚至连铠甲都未卸下,手持“破军”重剑,正在疯狂地演练着剑法。没有固定的招式,只有最简单、最暴力的劈、砍、斩、扫!暗红色的修罗煞气不受控制地随着剑招奔涌,将地面上厚厚的冰层切割得支离破碎,剑气纵横,在坚硬的冻土上犁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她的动作快得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红影,伴随着压抑的低吼,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情绪——对胜利的坚持,对牺牲的无奈,对姐姐指责的不解与委屈,以及内心深处那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云烬之死而产生的细微波澜——统统倾泻在这狂暴的剑招之中,直至力竭。
两处不同的声响,一曲哀婉琴音,一阵狂暴剑鸣,在这北俱芦洲寒冷的夜空下交织,映照着姐妹二人心中那已然悄然裂开、却尚未完全崩塌的理念之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