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载正月初三的晨光,像融化的酥油泼在黄河水面。李倓立在旗舰船头,望着舷边浮掠的碎冰,指尖抚过冰凉的船帮 —— 昨夜北岸的冰层还在发出 “咔咔嚓嚓” 的裂响,今日已化作万千玉屑,顺着东流的河水奔涌而去。阿水赤着脚站在船尾,用长篙拨开一块半融的浮冰,高声笑道:“殿下快看!这冰碴子带着白汽呢,再过三日,连壶口那边的暗礁都能露出来了!”
裴景瑄提着甲胄登上甲板,甲片上的霜花尚未化尽:“殿下,昨夜斥候回报,夏州商栈的补给船已在下游三十里处等候。只是黄河刚开冻,水流湍急,咱们的粮船吃水深,得让水战队在前头清道。” 他指向队列前方的三艘快船,二十名江淮船夫正蹲在船舷边,用特制的铁钩清理水面的浮冰,“阿水这小子识水性,让他带队再合适不过。”
李倓颔首,目光扫过身后的五十艘船舰 —— 二十艘载着亲卫与改良弩箭的长梢船在前,三十艘运粮的漕船居中,裴景瑄麾下的战船殿后,玄色船帆在晨光中连成一片,像一条游弋在黄河上的黑龙。陈忠捧着刚清点完的箭囊走来,甲胄上沾着露水:“殿下,每艘船配了三十张改良弩,备用箭镞足有三千支。昨夜降温,五张弩的望山被冻住,已命工匠以炭火烘过,不影响使用。
“传令下去,午时抵达夏州码头后,给所有弩箭的铜郭涂一层鲸油。” 李倓从怀中取出江若湄绘制的地图,指尖划过 “夏州” 与 “长安” 之间的水道,“过了夏州,便是叛军控制的区域,弩箭不能出半分差错。”
船行至正午,夏州的城楼终于出现在视野中。码头边早已挤满了人,康拂毗延的弟弟康拂毗延带着商栈的伙计搬运物资,见船队驶来,立刻挥舞着手中的波斯锦幡。李倓刚下船,康拂毗延便快步上前,递上一封蜡丸密信:“江掌事让小人转告殿下,贺兰进明在广陵盐场增设税卡,每船盐抽三成利。此外,长安外围近日叛军劫掠频发,殿下需绕行。”
李倓捏碎蜡丸,里面的字条上除了江若湄的字迹,还画着一个小小的弩箭图案 —— 这是约定的 “需警惕” 暗号。他抬头望向码头堆积如山的物资:二十车晒干的肉脯、十车御寒的裘衣、五十坛西域烈酒,还有康拂毗延特意备好的 “避水膏”,据说涂抹在船底可防冰棱刮擦。“这些物资何时能装完?”
“日落前准能办妥!” 康拂毗延拍着胸脯,指了指正在帮忙搬货的亲卫,“您的人真能干,比咱们商栈的伙计还利索。对了,江掌事还让小人给您带了这个。” 他从怀中掏出个锦盒,里面是块巴掌大的罗盘,指针用磁石打磨而成,“这是粟特商人带来的宝贝,在雾里也能辨方向,过了壶口用得上。”
李倓接过罗盘,冰凉的铜壳上刻着细密的刻度,指针在阳光下微微颤动。正待细问,码头尽头忽然传来争吵声 —— 两名朔方军士兵正拦住一个背着书箱的儒生,要没收他怀中的卷轴。陈忠刚要上前,李倓却抬手止住:“先看看情况。”
那儒生虽衣衫褴褛,却腰杆笔直,紧紧护着怀中的书箱:“这是太学的典籍,你们怎能说扣就扣!” 士兵冷笑一声,举刀就要劈向书箱,李倓终于开口:“住手!”
他快步走过去,见儒生怀中的卷轴露出一角,上面写着 “太学博士苏源明” 的字样。苏源明见他身着亲王服饰,立刻拱手行礼:“草民苏源明,原任长安太学博士,叛军破城时逃出来的,想往江淮投奔亲友。”
“苏博士?” 李倓心中一动,江若湄曾提过太学博士多通经史,若能请到江淮,或许能助文风复兴,“我正要南下江淮,博士若不嫌弃,可随船同行。”
苏源明眼中泛起泪光,对着李倓深深一揖:“殿下仁德!草民愿效犬马之劳,即便只是整理典籍,也心甘情愿!”
当晚船队在夏州码头过夜,李倓特意请苏源明到旗舰上叙话。烛光下,苏源明展开一幅残破的《长安舆图》,指着城西的曲江池:“叛军占了长安后,把太学的典籍烧了大半,我拼死抢出这几卷《礼记》和《诗经》。听说江淮一带还有不少文人避难,若是能聚起来,或许能再办起一所太学。”
李倓想起江若湄说的 “江淮文风复兴”,心中愈发坚定:“博士放心,到了江淮,我必拨出专款建学馆,让典籍得以传承。” 他话锋一转,“不知博士近日可有听闻李白先生的消息?”
苏源明闻言一怔,随即点头:“上月在华阴县偶遇李兄的故人,说他从庐山下来后,一直在丹阳驿停留。永王李璘派了三批人去请他入幕府,据说他已动心,前几日还写了首诗赠给永王的幕僚。”
“哦?” 李倓心中一紧,李泌的锦囊还贴身藏着,“不知是什么诗?”
“具体字句记不清了,只听说有‘英王受庙略,秉钺清南边’之句。” 苏源明叹了口气,“李兄心怀报国之志,可惜一直未得重用。永王许他‘御史中丞’之职,他怕是难以拒绝。”
李倓沉默片刻,将苏源明送至舱外时,特意叮嘱:“此事还请博士暂勿声张,我自有办法劝回李先生。” 回到舱内,他立刻召来陈忠与裴景瑄:“传令下去,明日卯时启程,加快速度赶往丹阳驿!”
次日清晨,船队如期出发。黄河水流愈发湍急,浮冰渐稀,岸边黄土坡裸露而出。亲卫们在甲板上操练弩箭,箭矢破空之声与船桨划水声交织。苏源明站在船头,望着远处的烽火台,忽然叹道:“昔日黄河岸边皆是良田,如今却只剩荒草了。”
行至正月初六傍晚,船队进入长安外围的渭水入口。陈忠忽然压低声音:“殿下,前方有火光!” 李倓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岸边村落火光冲天,十几名叛军拖着哭喊的百姓,手中长刀鲜血淋漓。
“这群狗贼!” 亲卫们纷纷举起弩箭,就要下令射击,却被李倓喝止:“不许开火!”
陈忠急道:“殿下,百姓危在旦夕!”
“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打通江淮粮道,若在此处开战,暴露行踪,只会让贺兰进明有备无患。” 李倓的声音冰冷却坚定,他抽出腰间的横刀,指向叛军左侧的空地处,“陈忠,带锐射队瞄准叛军脚下的土地射击,用弩箭威慑,不许伤人性命!”
陈忠虽心有不甘,仍立刻领命。五十名锐射手迅速列阵,三十张改良弩同时瞄准岸边,“咻” 的一声,箭镞精准地射在叛军脚边的泥土里,激起一串烟尘。叛军们一惊,抬头望见河面上船队旌旗招展,弩箭寒光逼人,误以为是唐军主力,丢下百姓转身便逃。
百姓们纷纷跪在岸边磕头谢恩,苏源明快步走下船,扶起一位白发老妪:“老人家,快随我们上船吧,叛军说不定还会回来。” 老妪颤抖着指向远处的茅屋:“我的孙儿还在里面!” 阿水立刻带着两名水战队的亲卫冲过去,片刻后抱着一个啼哭的孩童跑了回来,茅屋此时已被大火吞噬。
船队继续前行,苏源明坐在甲板上,给孩子们讲《论语》中的故事,亲卫们则将自己的干粮分给百姓。李倓望着长安方向的浓烟,心中五味杂陈 —— 这座曾繁华无比的都城,如今竟成了人间炼狱。陈忠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殿下,刚才若不是您下令威慑,那些百姓怕是活不成了。”
“可我们终究没能赶走叛军。” 李倓握紧了拳头,“等打通粮道,我一定要回来,收复长安,收复洛阳!”
正月初八清晨,船队抵达洛阳外围的孟津渡口。远远望去,叛军的营垒连绵数里,黑色的 “燕” 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裴景瑄举着望远镜观察敌营,眉头紧锁:“殿下,你看他们的巡逻兵,比往常多了一倍,而且个个神色紧张,像是在防备什么。”
李倓接过望远镜,只见营垒门口的叛军手持长刀,对进出者盘查得格外森严,甚至有士兵在偷偷擦拭兵器,甲胄上沾着未干的血迹。“安庆绪怕是要动手了。” 他想起李泌曾提及安禄山晚年暴戾,偏爱幼子安庆恩,安庆绪早已心怀不满,“传令下去,船队靠北岸行驶,避开叛军的哨船。”
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十几名叛军骑兵沿着河岸疾驰而来,手中挥舞着令旗。陈忠立刻下令:“弩箭上弦!战船列阵!” 李倓却按住他的手:“别慌,他们没发现我们。”
骑兵们并未靠近,只是在岸边巡视了一圈,便匆匆离去。裴景瑄松了口气:“殿下,您怎么知道他们没发现我们?”
“你看他们的旗帜,是安庆绪的亲兵旗号。” 李倓指着骑兵手中的令旗,上面绣着个小小的 “绪” 字,“他们现在自顾不暇,哪有心思管河上的船队。说不定,此刻安禄山已经死了。”
苏源明闻言一惊:“殿下是说,安庆绪要弑父夺权?”
“十有八九。” 李倓放下望远镜,“安禄山失明后性情暴戾,动辄打骂亲信,安庆绪早有反心。只是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 他望向洛阳城的方向,曾经作为大唐东都的洛阳,如今却沦为叛军内讧的巢穴。在我们从江淮归来之后,便是收复两京的时刻。
船队小心翼翼地绕过孟津渡口,继续向东行驶。岸边的景色渐渐变了,黄土坡被成片的芦苇取代,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的味道。阿水兴奋地跑到船头,指着远处的水面:“殿下!前面就是汴水入口了!过了汴水,再走三日就能到丹阳驿!”
李倓走到船头,望着东流的河水,怀中的锦囊仿佛变得更沉了。苏源明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 李白已动心入永王幕府,若不能及时赶到丹阳驿,不仅会失去这位奇才,更可能让永王势力壮大,给江淮局势添乱。他回头望向亲卫们,他们正坐在甲板上擦拭弩箭,眼神坚定;裴景瑄在指挥战船调整阵型,神情肃穆;苏源明则在给百姓们讲解江淮的风土人情,眼中充满希望。
“陈忠。” 李倓开口道。
“末将在!”
“传令下去,今夜不歇船,全速前进!” 李倓的声音在风中回荡,“务必在三日内赶到丹阳驿!”
陈忠高声应诺,转身去传达命令。船桨划动的速度更快了,溅起的水花落在甲板上,冰冷却有力。李倓望着东南方,那里是江淮的方向,是李白所在的丹阳驿,更是大唐复兴的希望之地。黄河的水流裹挟着碎冰与浪花,载着这支肩负重任的船队,向着风雨飘摇的江淮驶去,也向着即将到来的命运交汇点驶去。
夜色渐浓,船帆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李倓取出江若湄绘制的地图,借着舱内的烛火,指尖再次停在 “丹阳驿” 的位置。苏源明说李白已写了赠永王幕僚的诗,那句 “英王受庙略”,想必是李白对永王抱有厚望。可他不知道,永王起兵反抗肃宗,名不正言不顺,最终只会落得兵败身亡的下场。李泌的锦囊里写着 “遇李白,可提‘东山再起’”,这四个字,能唤醒李白心中的报国之志吗?
他又想起洛阳外围叛军的戒备,安庆绪弑父之后,叛军内部必然陷入混乱,这对唐军而言是机会,却也可能让江淮的叛军更加疯狂。贺兰进明在广陵盐场的税卡、令狐潮在洪泽湖的封锁、永王李璘的野心,还有即将相遇的李白,无数的线索在他脑中交织。
“殿下,该歇息了。” 陈忠端来一碗热汤,“明日还要过汴水,那里有叛军的哨卡,得养足精神。”
李倓接过汤碗,暖意顺着指尖漫向全身。他望向窗外,月光洒在河面,波光粼粼。远处传来水鸟的鸣叫,与亲卫们的鼾声、船桨的划水声交织,构成了一幅乱世中前行的画卷。
“陈忠,你说李白会跟我们走吗?” 李倓忽然问道。
陈忠愣了一下,随即坚定地回答:“殿下以诚待人,又有收复两京的大志,李先生心怀天下,必定会明白您的苦心。”
李倓嘴角微扬,轻抿了一口热汤。或许真如陈忠所言,只要心怀赤诚,自能打动人心。他将碗放在桌上,重新握紧了腰间的横刀。前路或许布满荆棘,但只要这支队伍团结一心,只要能请到李白相助,只要能打通江淮粮道,大唐就还有希望。
船继续向东行驶,黄河的水流渐渐平缓,汴水的入口已近在眼前。远处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