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关东民声》报社的编辑部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汽油，只差一粒火星。
当李鸿志将那份日方“共治协议”的影印件，与早就人尽皆知的《门户开放》备忘录并排放在赵景贤面前时，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女主编，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我的妈呀……”赵景贤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头皮发麻，紧接着就是一阵狂喜，“这哪里是新闻，这简直是往东三省这嘎达的干柴堆里扔了个王炸！”
她猛地一拍桌子，把旁边打瞌睡的排版小工吓得一哆嗦。
“都别睡了，起来嗨！所有版面重排，给我把这个放头版头条！标题……标题就用……”她手指在空中虚点，脑子里闪过无数激昂的词句，最后定格在一句最接地气，也最霸道的话上。
“《列强密谋瓜分东北？张督军怒斥：我的地盘我做主！》”
“主编，这……这会不会太直接了？”年轻的编辑有些担忧。
赵景贤白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你们还是太年轻”的微笑：“要的就是直接！现在这世道，你跟列强讲道理，他们跟你耍流氓。你跟他们耍流氓，他们才肯坐下来跟你讲道理！就这么印，出了事，我担着！”
同一时刻，在奉天驿馆的房间里，英国《泰晤士报》的记者布莱克，正飞快地敲击着他的打字机。
电报通稿的标题同样直白而富有冲击力：“土匪大帅的咆哮，或许是东方觉醒的第一声。”他知道，这篇文章一旦发回伦敦，整个欧洲的政客们，恐怕都要重新评估这位一直被他们视为“地方军阀”的东北王了。
大帅府内，气氛却与外界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
张作霖换下了一身戎装，穿着件随意的马褂，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林婉如等几名学生代表。
他的目光落在林婉如缠着绷带的手上——她刚刚还在为一名受伤的白俄士兵换药。
“手咋整的？”张作霖的语气带着点关切。
“不碍事，大帅，被木刺划了一下。”林婉如挺直了腰板，丝毫没有因为面见大帅而露怯。
张作霖点了点头，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赞许：“你们这些娃娃，干得不错。有文化，还有胆气，比我手底下那帮只会扛枪的棒槌强。”
他话锋一转，对身旁的副官道：“传我的话，从今天起，西郊那个难民所，由咱们政府出钱接管了。里头的人，不管哪国来的，每人每天一碗热粥，两个白面馍。半大的孩子，都给老子送进学堂里去，念书识字，饭食我包了！”
林婉如和身后的学生们全都愣住了，随即眼眶一热。
在他们看来，这些白俄难民是烫手山芋，列强不管，苏俄不问，没想到大帅竟然愿意一肩扛下。
“大帅……您……您真是把他们当人看啊！”林婉如的声音有些哽咽。
张作霖摆了摆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
他压低了声音，话语里却透着一股让在场所有人都心头一震的狠劲：“丫头，你错了。不是我看得起他们，是老子要让那帮天天盯着咱这块肥肉的列强看看——在这片土地上，谁说了算，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东京，陆军省。
“八嘎！”田中义一将一份印着《关东民声》头版文章的电报狠狠摔在地上，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那句“我的地盘我做主”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这位“大陆政策”设计师的脸上。
“查！给我查！协议的内容是怎么泄露出去的？！”他状若疯虎，双目赤红。
一名幕僚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首相阁下……情报部门核实，美国领事史密斯，昨夜与奉天的李鸿志……有过十分钟的密谈。”
“美国人……”田中义一的怒火瞬间找到了宣泄口，他咬牙切齿地冷笑，“想坐山观虎斗，顺便当个裁判？想得美！那就让他们也下场，手上也沾点血！”
他立刻抓起电话，接通了苏俄驻日使馆的秘密线路：“我是田中，我要跟彼得罗夫通话。”
电话接通后，田中义一开门见山：“彼得罗夫同志，想必你也看到了奉天报纸上的消息。张作霖此举，是在公然挑衅我们所有在东北拥有利益的国家。我提议，日苏联合向奉天施压，必要时可以采取一致行动，让他知道谁才是规矩的制定者。”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彼得罗夫冷冰冰的声音：“田中阁下，你们想借我们苏维埃的手，去铲除你们帝国的眼中钉，这种把戏就收起来吧。我们内部的事情，还轮不到外人插手！”
说罢，电话被“啪”地一声挂断。
田中义一愣住了，他不知道，此刻的苏俄远东军区，正因为伊万诺夫情报泄露一事掀起了一场血腥的内部清洗，人人自危，根本无暇他顾。
彼得罗夫更是怀疑，这会不会是日本人和张作霖联手做的一个局。
就在田中义一的算盘落空之时，张作霖的第二记重拳已经挥出。
奉天督军公署发布公告，宣布将“协助”苏维埃政府，将三名经过“仔细甄别”的白俄高级军官“遣返”归国。
随同遣返船只的，还有一封张作霖致苏俄远东政府的公开信。
信的措辞极其“友好”：“贵方既然视白俄反革命力量为死敌，我张某人自当成人之美，代为押送。些许薄礼，不成敬意，望贵方务必‘热情接待’。”
这封信被各国记者翻译转载，表面上看，这是张作霖在向苏俄示好。
但当信件和那三名“礼物”抵达海参崴，落到彼得罗夫手中时，他的脸色瞬间从铁青转为煞白。
因为信纸的夹层里，藏着一份伊万诺夫亲笔供述的苏俄远东军力布防图，上面清晰地标注了几个因内部清洗而造成的指挥真空和防御漏洞。
张作霖这是在赤裸裸地告诉他：我知道你的底牌，你敢动，我就把这些东西捅给日本人！
彼得罗夫拿着那封信，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无法公开抗议，因为那样等于承认了自己内部的巨大问题。
他只能打掉牙和血吞，一边咒骂着张作霖的阴险，一边紧急下令，将边境线上几支最具威胁的部队向后方调动，填补漏洞。
当晚，大帅府灯火通明。
美国领事史密斯主动登门拜访，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递上了一份正式的外交照会。
“大帅阁下，奉我国政府之命，特此重申：美利坚合众国一贯尊重并支持中国在东北地区行使完整、不受干涉的主权。”
张作霖慢悠悠地接过文件，看都没看就扔在桌上。
他从兜里摸出一根“大前门”，史密斯立刻识趣地划着火柴为他点上。
青烟缭绕中，张作霖眯着眼睛，吐出一口烟圈，笑道：“史密斯先生，你看，这事儿不就结了吗？早这么坐下来好好讲道理，何必非要闹到摔杯子砸桌子的地步呢？伤感情，还费家伙事儿。”
史密斯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连声称是。
镜头拉远，奉天城的另一端，日本领事馆内。
田中义一正将一份份绝密文件投入燃烧的壁炉，跳动的火光映着他扭曲而怨毒的脸庞。
窗外，冰冷的雨水敲打着玻璃，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在夜幕的掩护下，悄然从后门驶出，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径直朝着俄国领事馆的方向行去。
风雨飘摇的奉天，一场牌局刚刚结束，另一场更凶险的赌局，似乎又将开始。
而此时此刻，无人问津的奉天西郊难民营里，风雪丝毫未歇。
伊万诺夫蜷缩在肮脏破旧的帐篷角落，冻得瑟瑟发抖，他不知道，自己这枚小小的棋子，命运的轮盘即将为他再次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