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名叫祈安。”褚琰声线低沉。
那两个字却如淬了火星的铁花,骤然在祈安心底炸开。已不知经年几何,自她离开慈幼局后,这好事第一次从他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说不清是何滋味,只觉心口涩然难言……
“她是我年少时唯一的玩伴。我们的初遇是在永州……”
祈安静听他将往事娓娓道来,那些被时光蒙尘的画面,随着他的语声褪去灰翳,渐次变得清晰……
“那场大火……永远带走了她。明明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我便能带她走了。”
是啊,只差一点。分明第二日就要和他离开了,偏生天意弄人,硬生生将他们隔开八年光阴。八年……她已无下一个八年可等啊,让她如何不恨?
听雨堂——若非他们从中作梗,一切是不是就会全然不同?
“那夜之后,我忘记了许多事,好在后来都渐渐想起……可唯独她的容貌,无论如何都拼凑不出。”褚琰面露痛色,自责如潮水涌来,“若我早一日带她离去,或提前将她接出,是不是……她便不会遭遇那场劫难?”
无论是八年前,还是京都重逢之后,祈安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浑身透着脆弱。
她慌忙移开视线,偏过脸才敢放任泪水滑落,却又怕被发现,迅速抬手拭去。
她覆上他的手背,再双手细细裹住:“殿下如何断定,她一定死在了那场大火?”
褚琰未听出她话中深意,仍沉浸在悲恸之中,他声音发哑:“那夜大火起得突然,连官府也未来得及反应。那里最后烧成了一片废墟,无一人生还。”他语声微滞,又低道,“在残骸中……我寻到了当初赠予她的信物。”似是又堕入当时的场景,他痛苦地阖上了眼。
信物……想必就是那块玉佩。
彼时被掳走之际,玉佩摔落在地,她只拾起半块,竟未料到另一半在他手中。
祈安心中泛起涩意,看向褚琰,他低垂的睫羽轻颤,眼尾洇红,周身沉郁不止。
这绝不是她想看到的。
他本是立于高处、意气风发之人,不该被往事缚住,为旧痛所困。
她抚上他的脸颊,将嗓音放轻:“殿下,此事非你之错。天灾人祸,谁也预料不到,你不必将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可我忘了她,”褚琰自嘲般摇了摇头,声音哑了下去,“她会怨我的吧?”
“不会。”祈安语声坚定,“比起这些,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你因她而痛苦。”
“况且你未曾忘记她。你还记得她的名字,记得你们的种种过往。你只是暂时想不起她的模样,我信你有朝一日,必定都会记起来的。”
褚琰抬眸望她,那双曾经锐利的眸子此刻遍布血丝:“我怕……我怕终此一生也无法想起。更怕若连我都忘了,这世上,便再无人记得她。”
听他反复说着怕,那些压抑的情绪终是冲破了祈安的防线,泪水在眶中辗转翻涌,模糊了她的视线。
不想他瞧见自己的情态,祈安倾身将他拥住,下颌抵在他微凉的肩头。
褚琰几乎是本能地偎近,额角蹭过她的鬓发,平日里挺拔的脊背此刻微微蜷着,像极了一触就会碎裂的琉璃。
祈安深吸一气,将涌到喉头的哽咽强压下去,声线竭力维持平稳:“不会的……你绝不会忘记她。她名唤祈安,我也知道了。我会陪你一起记得她,她永远都不会被遗忘……”泪水潸然落下,浸湿了他肩头衣料。
褚琰紧紧环住她的腰际,喉间滚出嘶哑一声:“……嗯。”
……
祈安回到徐府后心绪一直低沉,她没过多言语,只让青兰备了热水,想借沐浴舒缓心神。
热水漫过肩头,暖意浸透全身,紧绷的神经才终得片刻松弛。
祈安倚靠桶沿,纷乱的思绪逐渐沉淀下来。
既已决意不向褚琰坦白身份,那便须瞒到底。其实此事并不难,只要褚琰未想起,便可安心。
唯有一事棘手——卓中即将归来。
他是八年前除褚琰外,打过照面最多之人。若再见面,自己是否会被认出?
祈安指尖轻轻划过水面,只盼数年过去,他对自己的印象已经淡化。
况且那时她只八岁,如今模样长开许多,就算被认出,也只说是巧合,世上相貌相似之人本就不少,应当能搪塞过去……
自那夜一病,褚琰在府中静养数日,倒也难得偷得一段闲暇,他将公务暂且推开,只专心筹备婚事。
诸多事宜他皆亲力亲为,紧盯每一处细节。往日里总是沉肃清冷的王府也渐渐被喜气填满,焕然一新……
“这些时日闭门不出,也不允人探视,我还当你又遭了什么重创。”褚珵打量着他神色,见已恢复如常,语气便掺了些调侃。
“探视?不过就是想知道本王死没死透罢了。”褚琰冷笑一声,目光仍凝于正在练武的褚瑾身上,盯着他的招式,“唧唧喳喳,实在聒噪。”
这几日确有不少人借着探病之名往肃王府去,却皆被他拒之门外。
那些人中,也不知能否找到两个真心关切者。更多的,不过是见他此次得胜回朝,皇帝也亲临城门相迎,对他的态度明显缓和。而朝中都是些见风使舵之人,就想借机攀附。
要知道,平日里肃王府门可罗雀,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了晦气。
场中褚瑾的剑式偏了半分,褚琰扬声指点。
他话音刚落,褚珵就蹙着眉在耳旁絮叨:“你呀,都快成亲的人了,莫要整日将“死”字挂嘴边,不吉利。”知他向来不忌讳,便照例替他“呸”了三声,又摸了摸木椅扶手,似是要把晦气都扫走。
褚琰闻言神色微凝,未过片刻,竟也学他的样子轻呸一声,抬手扫了扫桌面,动作带着生疏的认真。
褚珵惊得嘴巴微张,好像见了什么天大的怪事:“阿琰,从前你对这些说法最是不屑,怎的如今也信了?”未等人开口,他又笑着打趣,“看来是心里有了在意之人啊。”
褚琰也没反驳,只淡淡扫了他一眼,眼底却没了往日的冷硬,反倒多了一层软意。
“也好。”褚珵忍不住感慨,“往后便无须我们磨破嘴皮劝你爱惜自己了。”
戏谑道:“总算有人能管得住你喽。”
褚琰垂眸,眉梢微挑,低笑出声,似乎很赞同他的看法。
却见褚珵敛了玩笑,略正神色:“去过坤宁殿了?”
“去了。”
“母后如何说?”褚珵也是近来才知道,褚琰始终没放下八年前的事,更清楚母后对那桩事的态度,不由担心二人会闹出不愉。
褚琰摇首:“未曾多言。”
确切而言,是只字未提,也丝毫未说劝解他的话,反倒能让人察觉出几分……纵容,或说是支持。
不只褚琰,褚珵也对秦皇后的态度稍感意外。
未待二人深谈,褚瑾已练罢一套招式,走上前来,额间汗珠晶莹。
他紧张地立于二人面前,望向褚琰等候评点。
褚琰未让他多等,很快开口:“虽个别动作尚有瑕疵,然整体已颇具章法。看来这数月未疏于练习,做得不错。”
听到赞许,褚瑾眼眸骤然亮了起来,笑靥绽开,藏不住地欣喜。
褚珵在一旁发笑,伸手揉了揉褚瑾的小脑袋:“你可不知,这小子最崇拜的便是你,把你当作榜样。尤其是你的捷报,他比谁都积极,争着要看,习武也愈发勤勉了。”
褚瑾顺着他爹的话,稚嫩的小脸上堆满认真:“我日后也要变得和师父一样厉害。”
“只要你守得住这份心,勤修不辍,终有一日会青出于蓝。”褚琰肯定他。
“嗯!”褚瑾重重点头,目光直白地看着褚琰。如今他已不再害怕他,唯余满心崇敬。不过偶有紧张,也只是担心自己做的不好,辜负褚琰的教导。
他清楚,师父虽然面冷言厉,教习也颇为严苛,可只要他稍有进益,那些肯定与嘉许,从未有过吝啬。
褚珵看着两人的互动,望向儿子的目光里盈满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