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天，干冷的风像小刀子似的刮脸。黑色的奥迪A6L平稳地行驶在通往国家电影总局的路上，车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和光秃秃的行道树。
韩三平坐在后座，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手指烦躁地敲着膝盖。他旁边坐着汪言，神色平静地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唉……”韩三平又是一声长叹，打破了车内的沉默，“小言啊，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无极》……《无极》它怎么就……”
他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憋了半天才恨恨地吐出一句，“怎么就崩成这样了呢？3.4亿啊！那可是真金白银砸进去的！老陈……老陈他……”
他转过头，看着汪言，眼神里满是困惑和不甘：“你说他拍《霸王别姬》的时候多好啊！那境界！那深度！怎么到了《无极》，就……就飘了呢？
搞那些玄乎的，观众看不懂啊！现在倒好，票房没起来，口碑崩了，还让个‘馒头’给钉在耻辱柱上了！我这心里头……堵得慌！”
汪言没接话，只是嘴角微微向下抿了一下，心里却在无声地笑：三爷啊三爷，这才哪到哪？《无极》顶多算个开胃小菜。
等过两年，您遇上那位拍《赤壁》上下集和《太平轮》上下集的吴大导，那才叫真正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部电影，四个上下集，烧钱烧到肝儿颤，赔本赔到姥姥家，那才叫艺术与商业的“完美”碰撞，让投资人哭都找不着调门。跟那位比起来，老陈这《无极》都算“勤俭持家”了。
车子驶入总局大院。刚下车，一股冷风扑面而来。韩三平裹紧了大衣，脸上重新挂起领导应有的沉稳表情，带着汪言快步走进大楼。
推开会议室厚重的门，一股暖气和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嚯！人还真不少！
放眼望去，国内叫得上号的导演基本都到了。张艺谋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标志性的中式立领外套，正和旁边的冯小刚低声说着什么。
冯小刚还是一副京痞样儿，戴着顶鸭舌帽，翘着二郎腿。姜文则大马金刀地坐在另一边，正跟田壮壮比划着，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
陆川，宁浩、贾樟柯、王全安这些中生代和新生代导演也都在，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交头接耳。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有点凝重，又透着点看热闹的微妙。
汪言扫了一圈，径直走到姜闻旁边空位坐下。
“哟，这不是我们汪大导演吗？”姜闻斜眼瞅他，嗓门不小，“怎么着？今儿这局，来的可都是正儿八经的内地导演。您这身份……奥斯卡小金人抱着，好莱坞大片拍着，屈尊降贵来我们这小庙开会？”
汪言乐了，回敬道：“闻哥，您这话说的。我这身份怎么了？再牛不也得喊您一声‘闻哥’？再说了，”他故意压低声音，凑近点，“今天来的不都是导演吗？您这……演员身份也能来？哦，对了，您好像很久没导戏了吧？”
“滚蛋！”姜闻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随即又咧嘴一笑，带着点痞气和自信，“你小子等着！今年！就今年！老子憋个大招出来，拍部电影，保管闪瞎你们的钛合金狗眼！”
两人正斗着嘴，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去。
陈凯歌和陈红走了进来。
仅仅一个月不见，陈凯歌的变化让在场所有人都暗自心惊。一个月前在《无极》首映礼上，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国际大导，谈笑风生。
而此刻的他，眼袋浮肿，脸色灰暗，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疲惫。那身昂贵的西装穿在身上，也掩不住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颓唐和……愤怒。
他抿着嘴，眼神扫过会议室，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审视，仿佛在寻找潜在的敌人。
陈红跟在他身后，妆容依旧精致，但眼神里也透着掩饰不住的憔悴和紧张。她扶着陈凯歌的胳膊，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护卫一件易碎的瓷器。
会议很快开始。总局的童局长坐在主位，清了清嗓子，做了个简短的开场白：“各位导演，今天把大家请来，主要是针对近期网络上出现的一些现象，
尤其是那个关于《无极》的……呃，‘馒头’视频，进行一个研讨。目的是探讨如何维护电影行业的健康发展，保护创作者的合法权益和作品尊严。希望大家畅所欲言。”
童局话音刚落，陈凯歌就像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站了起来。他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带着一种被深深伤害后的悲愤：
“尊严！童局说得对！我们今天坐在这里，就是要讨论尊严！一个创作者，耗费三年心血，投入巨大资源，打造一部作品，为的是什么？是为了给观众呈现一个宏大的想象世界，探讨深刻的人性命题！可结果呢？”
他环视全场，目光灼灼，带着质问：“结果是被一个毫无底线、毫无专业素养的网络小丑，用最低级、最下作的手段，肆意篡改、恶意解构、无情嘲弄！
把一部严肃的艺术作品，扭曲成一个可笑的、关于馒头的闹剧！这不是简单的恶搞！这是对电影艺术的亵渎！是对创作者人格的侮辱！是对整个中国电影行业的践踏！”
陈凯歌的声音越来越高，情绪越来越激动：“《无极》是有缺点，我承认！任何作品都不可能完美！但它承载的是我们整个团队的心血和理想！
它不该被这样对待！如果放任这种歪风邪气蔓延，今天他们可以恶搞《无极》，明天就可以恶搞在座任何一位的作品！
张艺谋的《英雄》，冯小刚的贺岁片，甚至汪言导演的《加勒比海盗》！长此以往，谁还敢用心创作？谁还敢投入巨资拍摄？中国电影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然后颓然坐下，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涨红。陈红连忙递上水杯，小声安抚。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导演们表情各异。张艺谋眉头紧锁，冯小刚撇了撇嘴，姜文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宁浩和贾樟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神色。
童局轻咳一声，看向张艺谋：“艺谋导演，您怎么看？”
张艺谋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务实：“凯歌导演的心情，我理解。作品就像自己的孩子，被恶意曲解，谁都会难受。不过……”
他话锋一转，“网络时代，信息传播速度快，门槛低，确实给管理带来了新挑战。那个视频……能传播这么广，引起这么大反响，除了制作手法迎合了部分网民的猎奇心理，
恐怕……《无极》本身在叙事和观众接受度上，也确实存在一些问题，让一些人……嗯，找到了发挥的空间。”
冯小刚性子直，接话更快：“老张这话在理！要我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视频是够损的，但为啥就盯上《无极》了？
还不是因为这片子……啧，怎么说呢，有点端着，离老百姓太远了！观众看不懂，或者觉得不值那个票价，心里有气，正好借那个视频发泄一下呗！这玩意儿，堵不如疏。你越较真，它越来劲！”
姜文嗤笑一声，点了根烟：“要我说，这他妈就是时代变了！以前是导演拍啥观众看啥，现在？观众不爽了，自己拿剪刀就能给你重新剪一遍！
还剪得比你原版有意思！这叫什么？这叫人民群众的‘二次创作热情’！你告得过来吗？告了一个‘胡戈’，明天就能冒出‘胡椒面’、‘胡搞’！你能把全中国的网民都告了？”
陆川、宁浩、贾樟柯等人也陆续发言，虽然措辞不同，但核心意思都差不多：理解陈导的愤怒，但问题的根源在于作品本身与观众期待产生了巨大落差，网络恶搞只是这种落差的极端表现形式。单纯封杀一个视频，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陈凯歌听着这些或委婉或直接的“批评”，脸色越来越难看，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陈红担忧地看着他，又看看发言的导演们，眼神里满是焦虑。
汪言一直安静地坐着，没打算发言。他今天来纯粹是给韩三平面子，顺便看看热闹。这种扯皮会，意义不大。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汪言导演，”童局的目光忽然落在他身上，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你是我们这里唯一获得过奥斯卡最佳导演的，又在好莱坞取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对国际版权保护和商业运作都有丰富经验。你对当前这个情况，有什么看法和建议？”
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汪言身上。陈凯歌也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他，有期待，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汪言心里叹了口气。得，躲不过去了。
他清了清嗓子，坐直身体，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童局和陈凯歌身上：“童局过奖了。各位导演刚才说的都很有道理，我也深有感触。网络恶搞，尤其是这种针对电影作品的恶意篡改和传播，确实是个新问题，而且危害不小。”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无极》这次遭遇的‘馒头’事件，看似是个案，但如果放任不管，形成风气，后果不堪设想。
今天可以是《无极》，明天就可能是张导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冯导的《夜宴》，甚至是我在好莱坞拍的《加勒比海盗》。
一旦这种低成本、高传播的恶意解构成为常态，它对电影创作积极性、投资信心、乃至整个产业链（制片、发行、院线）的伤害，将是毁灭性的。大家都没钱赚，都没饭吃，中国电影还谈何发展？”
这番话，尤其是最后点出“产业链”、“没钱赚”，让在座的导演们，包括刚才还比较“超然”的张艺谋、冯小刚，脸色都凝重起来。谁也不想自己辛苦拍的电影被人糟蹋，更不想因此断了财路。
童局连连点头：“汪导说得对！危害极大！那依你看，我们该如何应对？”
汪言知道，机会来了。他抛出了深思熟虑的建议：
“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尽快完善法律武器。由总局牵头，联合文化部、版权局、工信部等相关部委，推动修订和完善我们现有的《着作权法》、《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等法律法规。
要明确将这种恶意篡改电影核心内容、歪曲作品主旨、对权利人造成严重损害的网络二次创作行为，定性为侵权行为！要赋予电影权利人明确的追诉权和下架要求权！”
他看着童局和众人：“法律是底线，是保障。没有明确的法律依据，我们喊破喉咙说侵权，人家一句‘艺术创作自由’、‘网友恶搞娱乐’就能把你顶回来。只有法律明确了，我们才有底气去维权。”
“其次，”汪言看向陈凯歌，“针对这次‘馒头血案’，我建议《无极》片方，立刻以侵犯着作权、侵犯作品完整权、不正当竞争等理由，向法院提起诉讼！
要求视频平台立即下架该侵权视频，禁止传播！要求制作者胡戈公开道歉，赔偿损失！这不是小题大做，这是树立一个标杆！告诉所有人，这种恶意行为，是要付出法律代价的！”
“最后，”汪言总结道，“版权保护意识的普及也很重要。总局可以联合行业协会，开展一些宣传活动，让公众明白，尊重版权，尊重创作者的劳动，是电影产业健康发展的基础。”
汪言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先是安静了几秒，随即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法律武器……这个思路对头！”张艺谋率先点头，“没有法律撑腰，光靠喊话没用。”
“告！必须告！”冯小刚拍了下桌子，“杀鸡儆猴！不然以后谁都敢骑在导演头上拉屎了！”
“完善法律是根本。”姜文也难得地表示了赞同，“光靠道德谴责，屁用没有。”
其他导演也纷纷点头。汪言的建议，从最实际的利益和最有力的手段出发，一下子戳中了大家的痛点。比起陈凯歌空泛的“艺术尊严”呐喊，显然更有说服力和可操作性。
童局更是听得两眼放光：“好！汪导不愧是国际视野！站得高，看得远，建议非常具有建设性和可操作性！”他转向记录人员，
“立刻把汪导的建议详细记录下来！形成报告！总局会立刻牵头，联合相关部门，推动立法完善工作！同时，支持《无极》片方依法维权！坚决打击这种网络侵权恶搞行为，维护电影行业的合法权益！”
陈凯歌紧绷的脸色，在听到童局表态后，终于缓和了一些。他看向汪言的眼神，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至少，汪言给了他一个体面且有力的反击武器，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只会在他的伤口上分析“蛋为什么有缝”。
会议在一种达成共识的氛围中结束。导演们三三两两地走出会议室。
陈凯歌和陈红走在最后。陈红低声对陈凯歌说：“凯歌，汪言刚才那番话……倒是给了我们一个方向。”
陈凯歌沉默地点点头，看着汪言和韩三平走在前面的背影，眼神幽深。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对陈红说：“订机票吧，明天飞洛杉矶。金球奖……我们得去。就算只有一线希望，也要用奖项来证明，《无极》的艺术价值，不是那些网络小丑能抹杀的！”
他需要一座奖杯，一座金光闪闪的奖杯，来挽回他摇摇欲坠的尊严和信心。金球奖，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汪言和韩三平并肩走出总局大楼。冷风一吹，韩三平似乎也精神了些。
“小言啊，刚才在会上，你说得太好了！”韩三平用力拍了拍汪言的肩膀，“句句在理，直指要害！童局都给你竖大拇指了！这下好了，有了总局牵头立法，以后咱们做电影，底气也足点！”
汪言笑了笑，没说话。立法是好事，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未来的网络版权保护之路，还长着呢。
“对了，”韩三平压低声音，“《画皮》那项目，我让下面人抓紧跟你那边对接了。合同细节尽快敲定，中影这边资源随时可以调动！”
“好，韩总放心，我让陈振宇他们全力配合。”汪言应道。
坐进车里，韩三平还在感慨总局会议和《画皮》的事情。汪言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脑子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茜茜这会儿，应该到澳门了吧？不知道手续办得顺不顺利。
他拿出手机，想发条短信问问，又想到她可能正在忙，便又放下了。
车子驶离总局大院，汇入北京傍晚的车流。城市的霓虹初上，在车窗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汪言看着窗外，心想：陈大导演的金球奖之旅，怕是又要失望而归了。这“馒头”引发的风暴，以及由此催生的版权保护意识，或许才是《无极》留给中国电影最“深刻”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