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千里之外的盛京,大金汗宫,崇政殿。
大金汗皇太极端坐于汗座之上,阶下分列两班的文武重臣。
左侧,是以大贝勒代善、三贝勒莽古尔泰、贝勒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等为首的满洲宗室勋贵。
右侧,则是以范文程、宁完我、鲍承先等为首的汉臣文士,以及孔有德、耿仲明等降将。
“数月以来,南方消息纷至沓来,四川之地,出了个张行,自号大夏王,竟已尽占蜀中膏腴之地。
其治下,行种种闻所未闻之新政,搅得明廷焦头烂额,今日召诸卿前来,便是议一议此人,议一议这大夏。
于我大金,此人是敌?是友?亦或……只是癣疥之疾?”
话音甫落,左侧的贝勒阿济格便按捺不住,他性情急躁,出列一步,:“大汗!区区一个占山为王的反贼头目,也值得拿到这崇政殿上议?
明国皇帝昏聩,官兵无能,才让他捡了便宜!依我看,那张行不过是在蜀地那山窝窝里蹦跶的蚂蚱,能掀起多大风浪?
待我大金铁骑踏平了山海关,入主中原,顺手碾死便是!何须多虑?”
他言语间满是不屑,引得身边几位宗室将领纷纷点头附和。
大贝勒代善此刻也捋着颔下短须,微微颔首,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十二弟所言虽直,却也并非全无道理,那张行即便占了四川,终究是偏安一隅。
其所谓新政,无非是些蛊惑泥腿子的伎俩,与明国那些流寇头子,并无本质区别。
我大金根基在辽东,劲敌是明廷中枢及关宁铁骑,此等疥癣之患,实不足为大金之虑。”
然而,右侧的汉臣降将们,脸色却愈发凝重。
孔有德眉头紧锁,他跨前一步,声音带着急切:“大汗!大贝勒!末将以为,切不可小觑了这张行!
如今他占据四川天府之国,自称大夏,绝非寻常流寇可比!其治下新政,更非简单的蛊惑人心!
末将…末将恐其已成气候,他日若出川东进,席卷湖广、江南…则大明半壁江山危矣!届时,其势大难制,必为我大金南图中原之心腹巨患啊!”
他身旁的耿仲明也连连点头,深以为然,他们都是从明军降过来的,对中原局势和潜在威胁有着更切身的体会。
皇太极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范文程:“范先生,你素来持重多谋,对此有何高见?”
“大汗明鉴,诸位贝勒、王爷。奴才以为,恭顺王之忧,绝非杞人忧天。”他此言一出,代善、阿济格等人眉头顿时皱起。
“奴才近日详查各方线报,这张行所行新政,绝非李闯、张逆等辈那般简单粗暴。
其行事,颇有章法,直指根本,且深谙收揽民心之道。”范文程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开始条分缕析:
“其一,其行均田令,非是蛮横抢夺,而是以雷霆手段清丈田亩,将豪强隐匿、兼并之田尽数收归其所谓大夏朝廷,再按户按丁重新授田!
此令一出,蜀中无数无地、少地之民,顷刻间得其田土,视其为再生父母!此乃收尽底层亿兆黎庶之心!”
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连代善也收敛了轻视之色,土地,是王朝根基,这张行竟敢如此大手笔地动这块根本!
范文程接着道:“其二,其废八股,开新科!考的不再是四书五经、空洞文章,而是算学、律法、农事、工技等,更不论出身,只要真有实学,皆可应试为官!
此令一出,天下多少怀才不遇、困于贱籍之寒士工匠,必视其为通天之梯!此乃收尽天下才智之士之心!
其三,其法令森严,执行酷烈,吏治为之一清!反观明廷,贪腐横行,民怨沸腾,高下立判!
其四!其军卒非但饷银足额,更有伤残抚恤之制,军心稳固,战力强悍!观其连败明军,绝非侥幸!”
范文程环视全场,声音斩钉截铁:“故此,奴才断言,张行此人,绝非寻常流寇草莽!其所图者大!
其新政,乃掘明廷根基、收天下民心之毒计!假以时日,若让其整合蜀中,东出夔门,则长江以南,恐非明廷所有!
届时,其挟新得之地、收拢之民、整肃之军,与我大金争雄于中原,实乃我大金前所未有之劲敌!心腹之患,莫此为甚!”
阿济格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有力的话语,孔有德、耿仲明等人则连连点头,深表赞同。
皇太极一直静静地听着,目光在殿中众人脸上缓缓扫过,待范文程说完,殿内陷入一片沉寂。
半晌,皇太极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范先生剖析入理,鞭辟入里,如此看来,此人确已成气候,非疥癣之疾。
如此人物,若能为我大金所用……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我大金求贤若渴,若能招揽此人,许以王爵尊位,诸位以为如何?”
招揽张行?这个提议让殿内众人皆是一愣。
代善首先摇头:“大汗,此事恐是妄想!那张行既敢称王建制,其心志岂甘久居人下?招揽他?怕是引狼入室!”
阿济格更是嗤之以鼻:“大汗!我大金铁骑横扫天下,何须向一个南蛮子低头招揽?岂不堕了我八旗威风!”
孔有德也皱眉道:“大汗,此人枭雄之姿,恐难驯服,观其新政,处处针对豪强士绅,与我大金笼络蒙古、汉官之策,亦有相悖之处。”
范文程沉吟片刻,躬身道:“大汗,招揽之策,奴才以为……难如登天。
其一,观张行新政,其志在革鼎,自成一统,其政令核心,乃均田、抑豪、惠民,此与我大金立国之基,与满洲勋贵、归附汉官之根本利益,多有冲突。
即便许以高位,其理念与我格格不入,终难相容。
其二,此人行事,刚猛酷烈,唯我独尊,其清丈豪田,手段何等强硬?岂是甘愿屈居人下、听命行事之辈?
招揽之,恐非但不能得其臂助,反可能养虎成患,坏我大局。
其三,其既行新政以收蜀中民心,若骤然改旗易帜,投效我大金,则其新政之根基、其自诩之大夏正统,顷刻崩塌,蜀中必乱。
此乃自毁长城之举,以张行之智,断不会行此下策,故奴才断言,招揽张行,绝无可能。
此人,注定是我大金未来之劲敌,与其幻想招揽,不如早做绸缪,密切监视其一举一动,洞察其虚实强弱,待其与明廷拼得两败俱伤,或是我大金入主中原、扫清障碍之时,再图雷霆一击!”
皇太极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良久,皇太极微微颔首,目光投向大殿门外南方那无垠的天空,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巴山蜀水之间的枭雄身影。
“范先生所言,老成谋国!”皇太极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既不能为我所用,又已成心腹之患,那便……盯死他!”
他目光转向负责情报的大学士希福和刚林:“希福、刚林!”
“奴才在!”两人立刻出列躬身。
“传本汗旨意!加派人手,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打通入川密道!本汗要知晓那张行的一举一动!
其兵马调动、钱粮储备、新政推行、内部倾轧……事无巨细,皆需探明,速报盛京!”
“嗻!奴才等遵旨!定当竭尽全力!”
皇太极又看向负责军务的诸贝勒:“诸卿亦需整军经武,不可懈怠!南面有此强邻崛起,我大金更需强其筋骨,利其爪牙!待时机成熟……”
“嗻!谨遵大汗谕旨!”代善、阿济格、多尔衮等满洲勋贵齐声应诺,他们虽未必完全认同张行的威胁有范文程说的那般大,但皇太极的意志,便是大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