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九日,午时刚过。
绵州城北,两股遮天蔽日的烟尘终于合流,三位参将,齐聚北门。
赵黑塔驻马阵前,眯着眼打量着眼前这座坚城。
城高池深,城头上,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刀枪林立。
滚木礌石堆叠如小山,火油金汁特有的刺鼻气味甚至隐隐飘下城来,守军显然已严阵以待。
“他娘的,这龟壳够硬!”赵黑塔啐了一口,转向策马而来的冯文良和李铁柱,“文良兄弟,铁柱大哥,硬啃怕是要崩了牙口。”
冯文良神色依旧平静,目光扫过城头严密的防御工事和士兵紧绷的面孔,点了点头:“强攻非上策。伤亡必重,且城中尚有万余守军,困兽犹斗,不可轻视。”
他顿了顿,“还记得将军破剑门关的法子吗?疲其筋骨,扰其心神,乱其军心,待其自溃。”
李铁柱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嘿!老法子,好用!那就让这帮龟孙子尝尝几天几夜睡不踏实的滋味!”
......
随后三人按照商量好的计划,赵黑塔负责北门,李铁柱负责东门,冯文良负责西门,剩余一门不做打算,围三阙一。
命令迅速下达,各部各自前往所负责城门外扎营,然后饱食酣睡,养精蓄锐。
而工兵营则立刻忙碌起来,叮叮当当地开始打造攻城云梯、加固撞木。
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幕布,缓缓笼罩了绵州城内外。
戌时刚过,北城门外突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轰——!”
紧接着,是几声零星的、却异常刺耳的火铳爆响!
“砰!砰!”
城头上刚刚准备换岗的守军一个激灵,瞬间炸开了锅。
“敌袭!敌袭!放铳了!放炮了!贼兵要攻城了!”
士兵们手忙脚乱地涌向垛口,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城外漆黑的旷野。
然而,大军冲锋并未出现,除了那几声炮铳的余音,竟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守军惊疑不定地杵了小半个时辰,正当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不少人开始松懈、打盹时——轰!轰!轰隆!
又是三声间隔极短的炮响!这一次更近,似乎就在护城河边!
伴随着的,是数十支火铳几乎同时爆发的密集齐射!
“砰砰砰砰砰!”
“啊——!”城头守军彻底炸了营!许多人吓得直接瘫倒在地。
军官疯狂嘶吼着“稳住!”,士兵们再次手忙脚乱地寻找掩护,拉弓搭箭。
这一夜,成了绵州守军的噩梦,炮声、铳声,如同索命的无常,毫无规律地响起。
有时隔一盏茶功夫就响一次,有时又沉寂近一个时辰,让人以为终于结束时,却又骤然炸响!
每一次轰鸣,都如同重锤砸在守军紧绷的神经上。
他们根本无法休息,只能在极度的紧张和疲惫中来回奔命,城头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喧嚣混乱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城外鼓号齐鸣。
在火铳营和炮营的严密掩护下,张家军的工兵营再次出动!
他们推着简陋的盾车,扛着门板,背着土袋,如同蚂蚁搬家般,向着绵州城宽大的护城河涌去!
“他们要填河!放箭!快放箭!”城头军官嘶吼着。
箭矢稀稀拉拉地射下,大多被门板挡住,只有极少数死角射中工兵,但立刻有人补上。
张家军的炮火和火铳则持续压制城头,打得守军抬不起头,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
填河的进度虽然不快,却异常坚定,一天下来,几段靠近城门的护城河明显变浅变窄了。
5月21日上午,城外战鼓擂得震天响,大队张家军士兵排着整齐的队列,扛着云梯,推着撞木,在盾牌的掩护下,气势汹汹地朝着城墙压了过来!
“贼兵攻城了!全体准备!滚木礌石!火油!快!”陈永年在城楼上看得心惊肉跳。
整个绵州城头瞬间进入最高戒备状态!所有守军都涌到了垛口边,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血腥的撞击时刻。
然而,当先头的张家军士兵冲到距离城墙仅仅几十步时,城外的鼓点陡然一变!
呜——!撤退的号角凄厉响起!
冲在最前面的士兵毫不犹豫,立刻掉头,如潮水般向后狂奔!
城上守军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这唱的是哪一出——轰轰轰轰——!
城外早已校准好的炮营阵地,猛地喷吐出炽烈的火舌!几十颗实心铁弹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狠狠地砸向刚刚守军密集布防的城头区域!
“我的娘啊!”
“炮!是炮!”
惨叫声、惊呼声、砖石碎裂声响成一片!
铁球所过之处,血肉横飞,盾牌碎裂,堆好的滚木礌石被炸得四散飞溅!
滚烫的火油被打翻,泼溅开来,烫得附近的士兵鬼哭狼嚎!城头陷入一片混乱和恐慌!
同样的把戏,在接下来的两天(五月二十二日、二十三日)里,在不同城门、不同时段反复上演!
有声势浩大的佯攻逼守军集结然后炮击,有入夜后的冷炮冷铳骚扰休息,守军彻底被玩懵。
他们不敢松懈,因为不知道哪次是真的;
他们高度紧张,但每一次集结都意味着可能成为城外火炮的活靶子;
他们无法安稳休息,白天黑夜的炮击和火铳声,让他们无法安稳入眠!
疲惫、恐惧、绝望,像瘟疫一样在守军内部蔓延。
士兵们怨声载道,军官们也焦头烂额,士气低落到冰点。
五月二十三日夜,更深露重。
连续数日的惊恐折磨,让绵州守军疲惫到了极点。
除了必要的哨探,大部分士兵都蜷缩在营房或城根的避风处,沉沉睡去,试图抓住片刻的安宁,鼾声此起彼伏。
连城头的岗哨也忍不住抱着兵器,靠着冰冷的城砖打起了瞌睡。
午夜时分,绵州城内,无数条幽灵般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动了起来!
这些人影熟悉城中的每一条陋巷、每一处阴影,悄无声息地穿梭在空寂的街道,只有轻微的“沙沙”声——那是大量粗糙的纸片,
如同深秋的落叶,被精准地从门缝下塞入、从矮墙头抛进、甚至借着风势,飘飘扬扬地洒落在沉睡士兵的营房门口、校场上、乃至将领住所的庭院之中!
一张纸片,打着旋儿,恰好落在一个靠着墙角打盹的老兵油子脸上,惊醒了他。
他骂骂咧咧地抓起纸片,借着昏暗的星光和远处城头的火把光亮,眯着眼看去。纸上字迹粗犷,却异常清晰,句句如刀,直刺人心:
“告绵州受苦弟兄书!吃的猪狗食,干的牛马活!当官的喝酒吃肉玩女人,你们卖命流血当炮灰!值吗?
看看你们头上的陈永年!克扣军饷,中饱私囊!他府里金山银山,他小妾穿金戴银,你们爹娘妻儿却在挨饿受冻!
看看那些喝兵血的千总、把总!哪个不是靠吸你们的血养肥了自己?他们欺压你们,打骂你们,你们还要为他们卖命嘛?
张将军仁义!新政昭告天下:废苛捐杂税,只收明白粮!杀贪官劣绅,分田分地给穷人!
入我军中,饷银足额,一日三餐有饱饭!
有冤屈,有清吏司为你做主!不为狗官卖命,只为穷苦人打天下!莫再为虎作伥!
调转枪口,共诛国贼!开城门,迎王师,分田地,过好日子!”
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瞬间点燃了他心中积压多年的屈辱和愤怒!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周围,发现不少被纸片惊醒的士兵,也正借着微光,死死盯着手中的传单,眼神复杂,呼吸粗重。
压抑的低语声,如同地底的暗流,开始在死寂的营房中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