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巡抚衙门的公事厅里,王维章端坐主位,手指无意地敲击着扶手,一下,又一下,如同他此刻的心跳,表面平稳,内里却擂着逃亡的鼓点。
“报——!”一声嘶哑的喊叫陡然撕裂了沉闷。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兵,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破锣般的绝望。
“巡抚大人!剑州危矣!剑州被贼寇大军围攻!请求火速增援!”
“什么?!”厅内顿时一片惊惶的低呼,剑州若失,成都东北门户洞开,贼兵可长驱直入!
王维章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却在这一刻奇异地松弛下来。
他等待的、甚至暗中祈祷的机会,竟以这种方式,在最恰当的时机降临了!
他脸上瞬间浮现出凝重如山、忧心如焚的表情,猛地一拍案几,砰!一声巨响,镇住了所有人的慌乱。
“岂有此理!张贼猖狂!”他霍然起身,那份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此刻“临危不乱”的气度,让官员们下意识地屏息。
“剑州乃成都屏障,万不容有失!传本抚台令——”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一、命成都各卫所,除必要守城之卒,其余所有能战之兵,明日卯时初刻,务必开拔!目标绵州!
二、令布政使司,即刻筹措粮草军械,务必于大军开拔前运抵指定地点,不得延误!
三、本官将亲赴剑州前线督战!以安军心,以定民心!”
他目光锐利地转向站在左侧的王至中:“王藩台,粮草军需,事关重大,就劳烦你亲自督办!务必确保无误!”
王至中心头猛地一跳,王维章要离开成都?就在自己弹劾他的奏章可能已到京师、锦衣卫随时会到的当口?这太巧了!
一丝极细微的疑云瞬间掠过心头,他下意识地抬眼,仔细审视着王维章的脸,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更无半点心虚躲闪,瞬间浇熄了王至中心底那点刚冒头的火星。
也许…真是军情如火,别无选择?
他不再多想,压下那丝疑虑,连忙躬身应道:“抚台大人放心,下官定当竭尽全力,确保大军粮秣无虞!”
王维章不再看他,大手一挥:“兵贵神速!分道参政!都指挥使!随本官即刻前往棉州,部署方略!其余人等,各司其职!”
命令如疾风骤雨般下达,整个巡抚衙门瞬间沸腾起来,王维章大步流星向外走去,背影在混乱中显得异常沉稳有力,仿佛一根定海神针。
王至中留在原地,看着那迅速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心头那点疑云终究未能再聚拢。
他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也快步离开。
就在王维章一行快马加鞭赶往棉州的第三天下午时分,一个王家的老仆,却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王至中处理公务的签押房。
“老…老爷!不好了!”老仆气喘吁吁,脸色发白。
王至中刚铺开粮秣调拨的文书,闻言皱眉斥道:“慌什么!天塌下来了?”
“是…是抚台大人家!”老仆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府里…府里刚才空了!”
“空了?”王至中一时没反应过来,“抚台大人不是去棉州了嘛?夫人小姐她们……”
“不是啊老爷!”老仆急得直跺脚,“是抚台大人的家眷!还有几个贴身的嬷嬷、护院,全都不见了!
府里就剩几个粗使的下人,一问三不知!听…听一个看后角门的老苍头迷迷糊糊说,好像…好像是前儿半夜,
后巷来了辆小车,夫人她们悄悄上的车,说是…说是老夫人病危,快不行了,就想最后看一眼女儿和外孙,十万火急,连夜就走了!”
“前儿半夜?”王至中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家眷连夜赶路!前天下午王维章又离开成都!此刻全家空了!这绝非巧合!
先前被王维章镇定表象压下去的所有怀疑,轰然炸开!什么剑州告急,什么亲临督战,什么筹措粮草!全是障眼法!
金蝉脱壳!王维章早就知道了!他不仅知道了锦衣卫要来,更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把家眷悄无声息地送走了!
而自己,这个自以为得计的弹劾者,竟像个傻子一样被他指挥着去筹粮!
“王维章!你好胆!”王至中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推开案几,失态地吼道:“快!备轿!不!备马!去左布政使衙门!快!”
他必须立刻找到左布政使,王维章名义上的副手,实际上的监督者!
王维章本人此刻怕是都快到棉州地界了!拦截他已不可能,但必须立刻以“畏罪潜逃”的名义上报!
几乎在王至中惊觉中计、气急败坏冲向隔壁衙门的同一时刻,王维章一行已抵达绵州城下。
绵州城头,守将听闻抚台大人亲至,急忙开城迎接。
王维章在临时充作行辕的州衙里,迅速召集了绵州守将及随行的都指挥使司官员安排防务,那份专注和沉稳,让忧心忡忡的将领们心中稍安。
会议结束,诸将领命而去。
王维章揉了揉眉心,对随行的都指挥使说道:“军情瞬息万变,纸上谈兵终觉浅。本官欲亲率一队精干亲卫,出城往剑州方向哨探一番,实地看看地形贼势,也好心中有数。”
这要求合情合理,都指挥使不疑有他,立刻调拨了巡抚标营中最精锐的五十名亲兵,由一名千户带领,听候调遣。
片刻后,绵州北门缓缓开启。
王维章一身轻便戎装,五十名剽悍的亲卫骑兵紧随其后,马蹄踏在官道上,卷起一路烟尘,向着东北方向的剑州疾驰而去。
离开绵州城约二十余里,地势渐高,官道转入一片连绵的丘陵地带,林木渐密。
王维章勒住马缰,抬手示意队伍暂停,他眉头微蹙,手按着腹部,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痛苦和尴尬。
“大人?”领队的千户连忙策马靠近询问。
王维章摆摆手,声音有些发虚:“无妨,许是路上颠簸,又或是午间用了些生冷,这肠胃…颇有些不适。”
他指了指道旁不远处一片茂密的林子,“本官…去去便回,尔等在此稍候,不必跟随。”
说完,也不等千户回应,便拨转马头,策马向那片林子小跑而去。
千户和亲兵们面面相觑,人有三急,何况是抚台大人?他们自然不敢、也觉得没必要跟去“伺候”,队伍便停在原地等候。
王维章策马深入林中几百步!确认已完全脱离亲兵视线,脸上的痛苦之色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猛地一夹马腹,枣红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斜刺里朝着更加崎岖、人迹罕至的西北方向,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身后绵州方向的官道上,那五十名忠心的亲卫,依旧在林边默默等待。
他们不知道,他们护卫的对象,那位“忧国忧民”的巡抚大人,早已如一滴水融入了莽莽群山,踏上了截然不同的亡命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