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娉婷被他问得一愣。
这确实是她心中盘旋已久的疑问。
以陈予默的出身,那庞大商业帝国的继承权几乎是唾手可得,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终点。
可他却选择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那是一条充满危险、辛苦、直面社会最阴暗面的正义之路。
楼嘉慧母女的傲慢和刻薄犹在眼前,那种基于财富和地位的优越感,让她对陈予默的选择更加困惑。
她侧过头,看向驾驶座上的陈予默。
城市的流光在他深邃的侧脸上明明灭灭,他的目光专注地投向道路前方,但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透露出一种沉静的力度。
但周娉婷知道此刻她不能开口询问,因为那并不礼貌。
所以,她沉默着。
“周小姐,介意我抽根烟吗?”
陈予默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质感。
周娉婷摇了摇头,“我不介意。”
SUV此时恰好行驶至银杏公园附近。
陈予默索性把车一拐,直至行至一个相对幽静的角落,远离了主干道的喧嚣,这才缓缓地把车停下。
引擎熄灭,车内瞬间被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笼罩。
接着,他从中控储物格里拿出一包还未开过封的香烟,动作有些迟滞地抽出一根,点燃。
打火机的火苗跳跃了一下,映亮了他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深藏的痛楚。
他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仿佛能暂时麻痹某些尖锐的记忆。
火光明明灭灭间,陈予默缓缓地开口了,声音低沉得像在讲述一个尘封已久的噩梦。
“周小姐,其实,我还有一个妹妹……”他吐出烟圈,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车窗外渐暗的天色,“她叫陈予薇,小名安安。如果……如果她还在,今年应该二十一岁了。”
周娉婷的心猛地一沉,屏住了呼吸。
她预感到这会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却没想到是如此巨大的伤痛。
“安安很可爱,像我妈,爱笑,有点小娇气,是我们全家的宝贝。”
陈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温柔,很快又被冰冷的现实覆盖。
“那年我十一岁,她7岁。我家……那时候生意正在一个关键的扩张期,我们的爸妈几乎不着家。”
“出事那天,我妈难得抽空,带着我和妹妹去新开的游乐园玩。可是后来,她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就让我带着妹妹在旋转木马那里玩一会儿,她去旁边安静点的地方讲几分钟就回来……可我却嫌她烦,坐得离她远远的……”
他停顿了很久,香烟燃烧的烟雾在狭小的车厢里缭绕,带着一种压抑的苦涩。
“就几分钟……真的就只有几分钟。”
陈予默的声音哽了一下,握着烟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等我妈接完电话回来……旋转木马那里……只剩我一个人。安安……不见了……而我那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竟然也没有觉察到安安……安安究竟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陈予默陷入深深地自责当中,猛地握紧了方向盘,手背处青筋暴起,指节泛白。
周娉婷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她能想象到那个瞬间,一个小男孩和一位母亲,从天堂坠入地狱的恐慌与绝望。
“我们家……在金城也算有点影响力……”
陈予默的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自嘲。
“事发后,整个金城都震动了。我爸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政界、警界的高层第一时间被惊动。全城的警力几乎都被调动起来,地毯式搜索。悬赏金额高得吓人。媒体铺天盖地……那阵势,几乎要把金城翻个底朝天。”
他的叙述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但周娉婷能感受到那平静下汹涌的痛苦和无力感。
“可是,没有用……”
他重重地吸了口烟,烟头的火光骤然亮起,映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寒潭。
“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安安……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所有的资源,所有的力量,在那个精心策划的拐卖团伙面前,在那个庞大而隐秘的罪恶网络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陈予默的声音愈发低沉。
“时间一天天过去,希望一点点熄灭。直至搜救的规模渐渐缩小,官方的关注也转移了。表面上,这件事好像‘不了了之’了。家里……也没人再敢提‘安安’这个名字。它成了禁忌,一个被刻意‘封存’起来的巨大伤口。”
“那段时间,我和我妈都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当中。”
他看向周娉婷,眼神里充满了深切的痛楚,“我妈陷入了无休止的自责。认为是自己的疏忽害了安安。自那以后,我妈再也不去公司了,将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寻找安安的事情上……”
“短短一年时间,我妈她竟然跑遍了浙省。从城市到农村……只要有人烟的地方,她都总会花时间找寻一番。而我,我也每晚却只能每晚盯着天花板到天亮……”陈予默眼里的哀伤喷涌而出。
车厢里的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
周娉婷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女孩,为那位深陷自责的母亲,也为眼前这个背负着沉重家庭创伤的男人。
“直到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去了妹妹走丢的那个游乐园,一呆就是一天一夜,我想找到一点点妹妹存在过的痕迹,或者……干脆让自己也被遗忘在那里……”
陈予默痛苦地垂下了头,缓了缓才复又开口说道,“我完全没意识到时间过去了多久,也没想到这对我妈来说意味着什么。”
陈予默的声音哽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带着一种后知后觉的、沉重的痛。
“后来,我被我爸带回家时,看到我妈坐在客厅的地上,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睛肿得像核桃,但看到我的一瞬间,她猛地扑过来,没有责备,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抱住我,抱得那么紧,浑身都在发抖,一遍遍地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在我面前哭过。她把安安所有的东西都仔细收好,不再整天抱着。她努力地吃饭,努力地睡觉,努力地……像以前一样生活。她对我笑得多了,关心我的功课,问我学校的事……”
陈予默的眼中盈满了痛苦和一种深刻的理解。
“我知道,我妈她是把所有的伤,所有的痛,都埋进了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用一层厚厚的冰封了起来。她是为了不给我造成负担……”
“可我忘不了——”
陈予默碾灭了烟头,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厉。
“忘不了我妈撕心裂肺的哭声,忘不了我爸没日没夜出去搜寻的疲惫,更忘不了动用那么大的力量却依然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他再次点燃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
“再后来,大概是我十五岁那年,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偷偷跑去了当年负责安安案子的分局。我想问问,这么多年了,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新线索。”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可就在警局大厅,我看到了一对年轻夫妻。他们满身疲惫,眼神浑浊而绝望。他们捧着一张皱巴巴的小照片,声音嘶哑地跟接待的民警哭诉,他们的儿子,在菜市场被人抱走了……”
陈予默似是陷入了回忆中。
“他们报了案,眼看着过去了很多天,仍就毫无进展。民警很公式化地记录着,语气带着见怪不怪的麻木,轻飘飘的让他们回去等消息,说有线索会通知他们,但也委婉地暗示,希望渺茫。”
陈予默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悲凉:“那一刻,我看到了这个社会的悲哀。我们陈家有能力让整个金城的警察都动起来,而他们……他们的绝望和哀求,在那繁忙而冰冷的警局大厅里,渺小得像一粒尘埃!可所有失去孩子的父母哪一个不是痛彻心扉?!”
他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发出一声闷响,车身都微微震动。
周娉婷被吓了一跳,却没有说话,只是心疼地看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
“就在那一刻,” 陈予默转过头,直视着周娉婷的眼睛,那眼神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我明白了!光有财富和权力,撼动不了那些扎根在阴影里的罪恶!撼动不了那张吞噬无数家庭幸福的、庞大而隐秘的网!在那些最普通、最无助的家庭面前,所谓的‘鸿沟’,就是绝望本身!”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我发誓!我要穿上那身警服!我要站到第一线去!我不仅仅是为了找我的妹妹!更要用我自己的能力,去撕开那些黑暗!我要把那些该死的人贩子,一个一个,亲手揪出来,送进地狱!我要让那些像那对夫妻一样绝望的父母,至少能看到一点微光,感受到一点……公平存在的可能!这,就是我的选择当警察的理由!!”
最后的话语,像惊雷一样在狭小的车厢内炸响,带着滚烫的愤怒和不容置疑的信念,久久回荡。
香烟早已在他激动的话语间燃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陈予默靠在椅背上,胸膛依旧剧烈起伏,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燃烧着永不熄灭的复仇与守护之火。
周娉婷被彻底震撼了。
楼嘉慧母女带来的那点屈辱,在陈家这段血泪斑斑的秘辛和陈予默这掷地有声的誓言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她看着身边这个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巨大伤痛与坚定信念的光芒,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是深深的同情,更有油然而生的敬意,还有一种……
被深深触动的悸动。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中涌动着惊涛骇浪般的情感和一种沉重而庄严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