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由死寂走向新生的土地,并未沉浸在喜悦中太久。
一种更深邃的宁静,取代了狂欢。
然而,这脆弱的平衡,注定要被打破。
连续十五日的烈阳,早已将涪水村烤成了一块焦黄的陶片。
井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最终,木桶再也探不到一丝湿意,只剩下空洞的撞击声回荡在幽深的井壁。
大地龟裂如老者的掌纹,田里的禾苗垂着枯败的头颅,连最耐旱的野草都已蜷缩成一团灰败的绒球。
恐慌如瘟疫般在村民中蔓延。
起初只是嘴唇干裂,咽喉灼痛,后来,村里的孩子们开始接二连三地倒下。
他们小脸通红,眼神涣散,不住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软绵绵地瘫在草席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
村里的老人们围着自家孙儿,急得团团转,有的灌米汤,有的拿湿布敷额头,但都无济于事。
李青针背着药箱,一家家走过,神色凝重得像一块千年寒铁。
他看着那些孩子的症状,干呕、神疲、四肢厥冷,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阿禾医案笔记里的一行字:《热病论》所载之“津脱亡阳症”,大汗、大吐、大泻之后,阴津耗竭,阳气随之浮散,危在旦夕。
可这些孩子并未大汗,也未大泻,何来津脱?
他没有开方,也没有施针,只是沉默地在每家每户的墙角下蹲身,用手指捻起一撮灰烬,在指尖细细摩挲。
他又走到灶台边,拨开尚有余温的草木灰,仔细观察着那一点点残存的火星,颜色是沉闷的暗红色,没有一丝跳跃的亮光。
村民们看不懂,只当他束手无策,绝望的神色更浓了。
李青针却在心中想起阿禾笔记里另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天干火盛,人亦为炉,须知闭门养炭。”
天为大炉,人为小炉。
外界燥热,人体内的阴津便如同炉中之水,被无形之火日夜蒸腾。
孩子们阳气旺盛,内火更炽,最先承受不住。
所谓闭门养炭,并非真的关门,而是要敛藏住体内最后一丝阴津,如同炭火一般,看似熄灭,实则内蕴生机。
他一言不发,回到自己院中,取来数个粗陶大碗,将各家收集来的灶灰混在一起,均匀地分装在碗里。
夜幕降临时,他将这些陶碗一一放在了每家每户门口的石阶上,动作轻微,不带一丝声响。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一声惊喜的尖叫划破了村庄的死寂。
“水!灰里有水!”
一个早起的主妇最先发现了门口陶碗的异状。
那碗灰黑的粉末上,竟凝结着一层细密晶莹的水珠,如同清晨草叶上的露水。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一碰,一滴冰凉的甘露便滚落指尖。
她下意识地送入口中,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切的湿润感瞬间浸透了焦渴的喉咙。
这声尖叫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整个村庄瞬间沸腾了。
人们争先恐后地冲出家门,果然,每家门口的陶碗里都结出了露珠。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碗倾斜,把那珍贵如琼浆的露水收集到小勺里,一滴一滴地喂给病倒的孩子。
奇迹发生了,饮下“灰中水”的孩子,干呕的症状竟真的减轻了许多,原本滚烫的额头也透出了一丝凉意。
人群中,有人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昨晚天热,我睡不着,就按老习惯在院里烧了一把艾草驱蚊,今早我家碗里的水珠就比别人家的多!”
李青针站在不远处,将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寻常草木灰本就能吸附湿气,而艾草燃烧后的灰烬,富含钾碱,夜间吸湿凝露的能力远胜他物。
他正是通过观察各家灶台余火的颜色和墙角灰烬的成分,判断出哪家烧的柴草更利于凝露。
他没有点破,而是趁机将村里的孩子们都召集起来,宣布要玩一个叫“接天水”的游戏。
他让孩子们去收集各种不同的草木灰,放在碗里,看谁第二天早上接到的“天水”最多。
孩子们忘了病痛和饥渴,兴高采烈地分头行动,有的找稻草灰,有的找枯枝灰,有的则学着大人的样子去寻艾草。
这看似是游戏,实则是李青针在无形中复现《诊燥法》中早已失传的“观灰测津”一章,训练他们通过辨认不同草木灰的吸湿特性,来判断天地间湿气的变化,从而预知旱涝。
然而,这终究是杯水车薪。
正午的太阳依旧毒辣,孩子们的病症时好时坏。
李青针带着孩子们来到空旷的晒谷场,用一根粗大的炭条,在滚烫的地面上画出一个巨大的人体轮廓。
他一边画,一边用通俗的语言讲解:“这里是出汗的毛孔,这里是看舌头的舌苔,这里是摸脉搏的脉位……”他唯独在人形的腹部丹田位置,留出了一片空白,没有写上“水源”二字。
孩子们围着这巨大的人形嬉戏打闹。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跑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头顶火球般的太阳,大声喊道:“我们现在就像被放在火上烤的鱼,快要被烤干啦!”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个瘦弱些的女孩突然眼睛一亮,像是想通了什么绝顶的难题,猛地跳起来:“鱼要泡在水里才不会干!我们没有水,但我们可以把自己埋进凉快的地方!”
说罢,她第一个跑到晒谷场边的大树荫下,用小手飞快地刨着地上的虚土,挖出一个浅浅的坑,又抓来一把还算青绿的草叶铺在坑底,然后像一条小鱼般蜷缩着躺了进去,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
其他的孩子见状,纷纷效仿。
一时间,树荫下、墙角边,多出了一个个躺在浅坑里的“泥娃娃”。
李青针站在远处,欣慰地点了点头。
这便是失传已久的“阴窟藏精法”,大地为阴,人体为阳,当阳气过盛而阴津不足时,借大地之阴气,敛藏自身阳气,以度炎夏。
这等古老的智慧,典籍早已残缺不全,却被孩子们的童真一语道破。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第七个无水之夜。
李青针独坐在枯井边,井口的热气蒸得他衣衫尽湿。
他凝视着深不见底的黑暗,精神恍惚间,那漆黑的水面倒影里,竟缓缓浮现出一张温柔而熟悉的脸庞——是阿禾。
她的面容清晰无比,嘴唇微微开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有三个无声的音节,随着井外不知何处传来的蛙鸣,富有节奏地起伏着。
李青-针-……
不,不是他的名字。那是三个古朴的音节。
李青针猛地回过神来,那幻象瞬间消失。
他侧耳倾听,那蛙鸣声低沉而绵长,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他心头一动,从怀中取出一只古朴的陶埙。
他将埙凑到唇边,闭上眼,回应着蛙鸣的节奏,吹奏出一个低沉悠远的音符——“徵”调。
呜——
埙声如泣如诉,仿佛来自大地深处。
音波沿着井壁向下传递,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井壁上那些干涸的苔藓,随着埙声的震动,某些深绿色的斑块,竟然微微湿润,渗出了针尖大小的微量清水!
李青针双目爆睁,立刻取来绳索,将一块布条垂下井壁,沾染了那渗出的液体。
他将布条凑到鼻尖,一股清冽的土腥气传来,再用舌尖一舔,是水!
是来自地底深处的水!
他瞬间明白了。
这口井并未完全干涸,只是深层地下水脉的水汽,因为地热而无法凝结。
而这特定的低音频率,竟能与井壁的岩石和苔藓产生共振,将那无形的水汽从石缝中“震”了出来!
他立刻将所有村民组织起来,不分男女老少,围坐在古井旁。
他教他们,模仿着那晚的蛙鸣,一同发出低沉的“徵”调哼唱。
又让一些力气大的壮年,用木槌有节奏地敲击着古井的石栏。
呜——嗡——咚——
这奇怪的仪式持续了整整七天七夜。
村民们从最初的疑惑,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所有人的心跳、呼吸、哼唱和敲击,都仿佛融合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
第七日的黎明,当第一缕阳光照在井栏上时,井底传来了一声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咕嘟”声。
紧接着,一股细细的涓流,从井底的石缝中涌了出来。
水来了!
然而,预想中的欢呼并未出现。
村民们只是默默地看着那救命的清泉,眼神复杂,仿佛在看一个失而复得的亲人。
当第一桶水被颤抖着打上来时,无人争抢,也无人饮用。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农,接过水桶,步履蹒跚地走到村子中央的药圃,将整桶水,缓缓地、郑重地,全部倒入了那株缠绕着数根铜针的黄精根部。
“这水,”老农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是从咱们的命里头一滴滴挤出来的,得先还给救命的东西。”
李青针站在一旁,望着那片药田。
他发现,不仅是那株黄精,整个药圃里的所有作物,它们的根系,都在土壤之下,朝着黄精的方向微微倾斜,如同信徒在朝拜它们的神只。
那一晚,李青针做了一个奇异的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口枯井,村民们轮流来到他身边,对着井口说话、唱歌、咳嗽、喘息……他们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带着生命的温度。
他的井壁上,渐渐长出了绒毛般的细根,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声音,将它们转化为一滴滴清冽的甘泉。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只觉得唇齿间一片湿润,仿佛真的刚刚饮过甘霖。
他推门而出,清晨的微光中,他看见几个刚痊愈的孩子,正用湿润的泥巴在院墙上涂抹着什么。
他们专注而认真,画出了一条歪歪扭扭、却又异常完整的线路图。
那赫然是一幅“任脉循行图”。
没有人教他们,也没有人问为什么。
孩子们只是觉得,这样画着,心里就说不出的舒服。
涪水村,仿佛在经历了一场大考之后,真正领悟了某种天地间最原始的法则。
万物循环,生生不息。
然而,就在这份宁静重新降临的第三天傍晚,一阵风从村外的山口吹了进来。
这阵风很奇怪,它不带山谷里应有的草木清香,也没有雨后泥土的芬芳。
它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干燥而刮躁的气息,像是无数生锈的铁屑混杂着枯败的草末,吹在人脸上,微微刺痛。
药圃里刚刚挺直腰杆的草药,被这风一吹,叶片竟不祥地微微卷曲起来。
刚刚恢复清澈的井水,水面上也荡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浑浊。
李青针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迎着风,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这风,不是涪水村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