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脉动穿透了厚重的泥土,仿佛大地的呼吸,沉稳而有力。
柳妻的指尖微微一颤,缓缓收回了手。
她站直身子,目光扫过整个小院。
春阳初升,金色的光辉为院中的一草一木都镀上了一层暖意,一切看似与昨日并无不同。
她定下心神,照例将昨夜阴干的柴胡、防风等药材,一簸箕一簸箕地铺上屋檐下的竹架。
她正欲伸手翻动那些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药草,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一丝极不寻常的影动。
不是风。
今日晨间风息全无,连晾衣杆上的布巾都纹丝不动。
她霍然转头,双眼死死盯住了攀附在竹架上的那些藤蔓。
藤蔓的枝梢,竟真的在无风自动,以一种肉眼可见却又极其缓慢的速度,缓缓舒展、弯曲,摆出某种特定的弧度。
柳妻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慢了半拍。
她死死记着村口沙漏的时辰,眼前的景象让她头皮阵阵发麻。
辰时三刻,东侧那株长势最盛的葛根藤,藤尖不偏不倚,齐齐指向了地支中的寅位。
巳时一刻,北面几丛苍术的叶缘,竟也开始微微卷曲,形成一个模糊却又能清晰辨认的轮廓,那分明是人体肺经的走向!
这不是偶然!
柳妻脑中轰然一响,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破土而出。
三年来,村中老少遵循阿禾留下的《诊脉法》调息作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体内气血的运行节奏,竟在不知不觉中渐趋同步。
这股庞大而有序的集体生机,难道已经强大到能通过最细微的呼吸,扰动空气的微流,进而反向影响了这些悬挂在屋檐下的藤蔓,影响了它们叶片上露水的凝结与蒸腾节奏?
她不敢置信地后退一步,目光落在那七株并排晾晒的柴胡上。
更让她骇然的一幕出现了。
七株柴胡的叶片背面,不知何时,竟浮现出无数淡青色的纹路。
这些纹路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单独看杂乱无章,可当柳妻的视线将它们连成一片时,一幅完整而精准的“手太阴肺经”全图,赫然呈现眼前!
她没有去触碰任何一片叶子,只是又退后了三步,直到脊背抵住冰凉的墙壁。
她仰头望着那些自行排列的药草,喉咙干涩,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呢喃:“原来……不是我们在晒药,是药在应人。”
这惊人的发现还未平息,村北涪水滩涂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孩童的惊呼。
柳妻心中一紧,立刻提着裙摆赶了过去。
涪水北滩荒芜多年,遍地乱石沙土,只有些耐旱的荆棘。
几个半大的村童正在此地拾柴,其中一个叫狗子的,为了追一只野兔,脚下一滑,竟一脚踏陷进松软的沙土里。
他本以为是踩进了兔子洞,可下一瞬,一股奇异的温热感从足心涌泉穴猛然上冲,瞬间窜遍全身,说不出的舒泰。
狗子好奇地蹲下身,扒开脚边的浮沙,赫然发现沙土之下,竟埋着半截锈蚀的铜管。
他用力一拔,铜管应声而出,管内却藏着九枚细如牛毛的长针,呈北斗七星之状排列,旁边还多了两枚辅针。
恰在此时,日头行至午初,一缕最是阳刚的阳光斜斜地照射下来,正中那九枚针的针尖。
嗡的一声微响,九点微光一闪而逝,整片沙地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悄然升温。
异变随之发生——东南方向,村里的药田里,几畦长势萎靡的麦苗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然挺直,叶片油绿发亮!
西北方向,那条常年浑浊的水渠,水流竟在几个呼吸间变得清澈见底!
更奇的是,村中三户患有顽固哮喘的人家,几乎在同一时刻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口长气,堵了多年的胸闷,竟豁然开朗!
柳妻赶到时,正看到这一幕。
她一眼就认出,这正是阿禾先生早年布下的“地维引气阵”,以九枚地针为枢纽,引动地下阳脉,滋养一方水土。
只是此阵需在特定的时辰,由身具纯阳之气的童子,无意间踏中作为阵眼的“天枢”节点方能激活。
“你这娃儿,运气倒好。”柳妻看着一脸茫然的狗子,没有去碰那些银针,也没有记下方位,只是笑着对他说道:“原地跳三下,用点力。”
狗子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三下跳完,那股温热感便消失了。
柳妻满意地点点头,揉了揉他的脑袋:“行了,去玩吧。你踩准了时辰,也踩准了这方土地的命门。”
白日的异象已经足够惊人,柳妻却隐隐觉得,这仅仅是个开始。
入夜,她登上村里的望月台观星。
天上星河璀璨,她却一眼就看到,北斗七星的第七星“摇光”,今夜的光芒竟在微微摇曳,其光晕向外扩散,隐约结成一张无形的丝网,笼罩在村庄上空。
她心头剧震,立刻取出身边的《针经·玄引篇》对照。
书中记载,此乃“天灸临界”之象,百年难遇!
此象一出,意味着天地之气将在特定时刻如大瀑灌顶,涤荡生灵。
只是书中明言,此等天象需由大能者布下通天彻地之阵,以无数奇珍异宝为引,方能导引一丝天地之气为人所用。
可今夜,何人在此布阵?
柳妻的目光缓缓从星空移向下方沉睡的村庄。
刹那间,她全明白了。
阵?
何须阵!
三年来,全村七十三户人家,遵循节令作息,饮食清淡,摒弃杂念,心神前所未有的安定。
这七十三户人家的阳气凝聚在一起,如同一座巨大的烘炉,竟自发形成“民聚为鼎”之势,引得天象自应!
就在她明悟的瞬间,星辉洒落,全村屋顶的瓦片,竟都开始微微发烫。
睡梦中的七十三户人家,无一人被惊醒,却都在不知不觉间,经历了一场深入骨髓经络的深层涤荡。
次日清晨,村里常年畏寒的王家老妪,醒来后惊觉四肢暖洋洋的,几十年的老寒腿竟不疼了。
咳了十年的李老汉,更是吐出几口积年的黑痰后,顿觉神清气爽。
柳妻站在高处,看着村中升起的袅袅炊烟,仰首默念:“无需谁来点火,人心暖了,天自应之。”
这股集体阳气的浸润,影响的不仅仅是人。
村中小药坊里,一个叫小石的学徒,正在煎制活血汤剂。
他因为要分神照料家中生病的小妹,一时疏忽,忘了添水,一锅药汁竟被活活熬干,在锅底结成了一块乌黑发亮的硬块。
小学徒吓得脸色惨白,正要将这废药倒掉,却被闻讯赶来的柳妻一把制止。
“等等!”
柳妻让他把锅底的焦黑硬块撬下来。
她取了一小块碎屑,放在鼻尖轻嗅,焦香之中,竟隐隐透出一股龙骨般的沉厚气息。
她再用指尖捻了捻,那硬块竟化作细腻如脂的粉末。
她将粉末敷在自己手腕上一块陈年旧瘀上,不过片刻,那块瘀伤处便有丝丝红痕浮起,气血涌动。
柳-妻-猛然醒悟!
这不是失误,这是造化!
因昨夜全村共历“天灸”洗礼,这些浸染了天地阳气的药材,药性发生了根本的逆转。
寻常的熬制成了死物,而这极致的焦化,却阴阳逆转,反而炼成了能破沉寒痼疾的“黑玉劫火膏”!
“留下,研细了封坛。”柳妻当即下令,并亲手在坛上题名“忘水膏”,又传下话去:“以后凡遇焦药,先试再弃,不可轻易倒了。”
当晚,村里七个因旧伤瘫痪在床的病患家属,便悄悄来取了些“忘水膏”回去。
夜半时分,其中三人的家属,竟激动地发现,亲人那早已毫无知觉的腿部肌肉,开始了轻微的颤动。
接连的异变,让柳妻愈发坚信,老师涪翁留下的传承,正在以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复苏。
第五日,村口的老磨坊传出消息,说那石磨近日运转得格外滞涩,推起来费力,怕是要换新的了。
柳妻亲自前往查看。
她俯身细看,发现磨心深处,有一道陈年的旧裂,形状如同一条断裂的经脉。
她拂去磨盘上的粉尘,指尖刚一触及,忽觉那石纹竟微微发热。
她定睛细看,骇然发现,那道裂纹,竟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自行延展、弥合!
裂纹自西北向东南,勾勒出一条她从未在任何医书中见过的经络轨迹,末端则收束成一个玄奥的旋涡。
她猛地从怀中取出《针经》残卷,翻到最后一页,赫然发现,这道新生的石纹,不多不少,正好补完了“黄针境·引气归元式”那缺失的最后一笔!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那道温热的裂缝,一段极淡、极渺远的心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不必强通,顺势即通。”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块巨大的磨石发出了“嗡、嗡、嗡”三声悠长的鸣响,随即在无人推动的情况下,自行旋转了一周。
从此以后,这架石磨推起来,比新磨还要省力三分。
柳妻在磨盘前跪坐良久,泪水无声滑落。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老师最后所要传授的,不是某种惊天动地的技法,而是让她学会放手,让这片土地,这方生灵,让这天地自己,学会如何运转,如何自愈。
翌日,晨雾尚未散尽。
涪水上的渔人如常打渔,却从江心捞起一段不知浸泡了多久的枯木。
他本想当柴火劈了,却发现枯木的树皮剥落处,竟天然形成了一道笔直的竖笔,其形态、其神韵,与昨日陶埙上发现的那道短横如出一辙——这分明是“承”字的第二划!
无人知晓这浮木从何而来,只当是天地造化的巧合。
然而,就在那日上-午,七名还未开蒙的村童,竟自发地围坐在河滩上,学着大人的模样,双手交叠按压在自己的肚腹上,口中还哼唱着不成调的谣曲:“一圈压,二圈慢,三圈呼气病走远……”
他们的手法、节奏,竟与《诊脉法》中记载的,用于调理中焦的“三压揉中法”分毫不差!
柳妻就躲在不远处的柳树后,凝视了他们良久,一言未发。
直到孩子们嬉笑着跑开,她才走上前,俯身轻轻抚摸那段刻着“承”字笔画的浮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叹道:“你们没学过,可你们本来就会。”
这一连串的异象,让柳妻从一个单纯的医者,变成了一个见证者。
她见证着一种古老的智慧,如同春日地下的种子,正破土而出,融入每个村民的骨血。
她隐约感觉到,下一个答案,不会再藏于星辰古卷,也不会再现于山川地脉,而将起于这村落间最寻常不过的,夜半无人时的那一两声,压抑不住的轻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