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三日,程高再至李家坳时,那日见到的妇人,其子已然活蹦乱跳,面色红润,全无半点病态。
他心头一动,快步上前,只见那妇人正小心翼翼地用一片温热的陶瓦,在另一个孩子的背上轻轻熨烫。
那陶片边缘被打磨得极为光滑,温度也恰到好处,只留下浅浅的红印,绝不至于烫伤皮肉。
更令程高惊异的是,村中竟有十余户人家都在用此法。
他们不知从何处学来,竟能在孩童小小的背脊上,用炭笔描画出歪歪扭扭却又大致不差的经络图。
风门、肺俞、定喘……这些本该由名师口传心授的穴位,此刻却成了村妇们口中的家常。
她们的动作虽不标准,但神情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程高细看之下,发现她们用的陶片,皆是自家敲碎的瓦罐,以河中细沙磨砺而成。
更有心思活络的老妪,将艾草搓成米粒大小的绒团,先贴在穴位上,再用温热的陶片隔着艾绒熨烫,口中念念有词:“火引火,气自通。”
这不就是隔物灸的雏形吗!
程高蹲下身,屏息观察,心头巨浪翻涌。
他发现这些妇人竟无师自通,摸索出了一套独特的节奏——每当陶片接触皮肤约三息,便会抬起,在空中停留约九息,待热度稍降再行熨烫。
这……这不正是《无名针谱》中为防灼伤肌理、又能让热力渗透的“三温九停”之法么!
她们绝无可能见过师尊的针谱!
这是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在没有针具、没有医师的绝境中,以最卑微的生活器物为药,以最朴素的求生欲望为引,硬生生从苦难中熬炼出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医理!
程高的眼眶微微发热,这一刻,他明白了师尊李柱国将残卷托付于他的真正用意。
医道,或许从来就不曾被锁在天禄阁的重重禁制之内。
然而,新生之法,必有血火为祭。
第五日,噩耗传来。
邻村一个姓张的莽汉,见此法对小儿咳嗽有效,便想当然地认为对自家老父的腰痛也该管用。
他不懂得温火慢透的道理,竟寻来一根烧得通红的铁钉,不由分说便朝着老父的肾俞穴狠狠烙了下去!
只听一声凄厉惨叫,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老者背上立时皮开肉绽,焦黑一片,当夜便发起高烧,胡话连篇,眼看就要不行了。
消息传开,族中青壮怒不可遏。
他们不懂什么医理,只知道这法子是从李家坳传来的,而那个叫程高的外乡人,就是这一切的源头。
当夜,数十个壮汉手持火把,面目狰狞地将祠堂围得水泄不通,怒吼声响彻夜空:“妖人!还我父亲命来!”
石块如雨点般砸向祠堂,窗纸瞬间破碎,一束火把被奋力掷上屋檐,干燥的茅草“轰”地一声窜起火苗!
祠堂内的村人吓得面无人色,纷纷劝说程高从后门快逃。
程高却面沉如水,纹丝不动。
他没有去拦阻愤怒的人群,更没有开口辩解,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抬人。”
众人一愣,只见程高已大步跨出祠堂。
他命人将那重伤昏迷的老者从人群中抬出,安置在祠堂前的一片空地上。
在数十道或愤怒、或惊疑、或恐惧的目光注视下,程高当众抽出随身携带的银剪,毫不犹豫地剪开老者背上那片已经腐烂发黑的死皮。
恶臭扑鼻,围观者无不掩鼻后退。
程高却恍若未闻,他取出柳文谦遗方所配制的“青黛地榆膏”,那药膏色泽青黑,散发着一股清冽的草药香气,小心翼翼地敷满创口。
随后,他竟取出一排细如牛毛的银针,并非刺入皮肉,而是在伤处上方寸许凌空布阵,以内力催动,针尾嗡嗡作响,一股无形的温热气流缓缓覆盖在伤处。
这是柳家不传之秘——远红外灸法,专用于拔除恶疮火毒。
整整三日,程高不眠不休,守在祠堂前。
第三日清晨,老者的热度终于退去,原本溃烂流脓的创口竟已开始结痂收口。
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那股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已在程高沉静而专业的手法下悄然熄灭。
程高站起身,环视众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命记事者,刻新板于祠堂外。第一条:火疗之法,严禁铁、铜等金属,温度以手背试之不痛为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个带头闹事的莽汉,声音愈发严厉:“第二条:自今日起,三十六村之内,凡有试行新法者,无论大小,必先在自己身上试过痛感与火候,方可施于他人!”
众人闻言,心头皆是重重一动。
那个曾掷出火把的莽汉,默默地走到祠堂墙角,拾起一块被自己砸落的碎石,用力嵌回了墙基的裂缝之中。
那夜,程高独坐于当年发现针谱的崖洞之内,整理着连日来记录下的新案例。
忽地,他感觉脚底传来一阵异样的潮润。
低头一看,只见岩石的缝隙间,正汩汩地向外渗出泉水。
那水色微青,带着一丝硫磺的气息,在月光下蒸腾起氤氲的水汽,竟与涪翁医案中所述的“地髓之气”一模一样!
程高心中一凛,当即盘膝而坐,收敛心神。
水汽越来越浓,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刹那间,他的神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牵引,眼前斗转星移,竟再次浮现出天禄阁被大火吞噬的那一夜。
他“看”到师尊李柱国抱着一捆残破的竹简,从冲天火光中一跃而出,身影决绝。
“你还在等我,复原那堆无用的医典么?”一个冰冷而熟悉的笑声在程高脑海深处响起,仿佛穿越了时空的壁垒。
“师尊?”程高心神剧震。
“典在人心,不在竹简。”那声音继续说道,带着一丝嘲弄,又带着一丝欣慰。
话音刚落,程高脚下的温泉水面陡然一清,如镜面般倒映出一幅奇异的画面:百里之外的一个小村落里,一个年轻的母亲正焦急地抱着一个喉头肿胀、呼吸困难的婴儿。
她没有陶片,没有艾绒,情急之下,竟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发针,用火燎过,看准婴儿喉咙上那处肿得发亮的脓包,心一横,轻轻一挑!
一缕黑血应针而出。
婴儿“哇”地一声,哭声虽弱,呼吸却瞬间通畅了。
“她未读一字,却知‘血出毒散’。这,不就是《诊脉法》第三篇所论的‘刺络放血’么?”
师尊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在程高识海中炸响。
眼前的幻象倏然消散,脚下的温泉也如同潮水般退去,转瞬便无影无踪。
唯有那湿润的岩壁上,留下了一行深色的水痕,笔画苍劲,宛如墨书:
医道非传,乃醒。
程高对着那行字,长跪不起,泪流满面。
次日,柳文谦的遗孀,那位坚毅的妇人,主动找到了程高。
她召集了五名村里最擅长辨认草药的药农,组成了一支“巡医组”,带着程高改良过的、可注入草药汁液的竹制水针,以及一本空白的图谱,开始巡行于涪水两岸的三十六村。
她们每到一地,从不主动为人诊治,只是躬身请教:“敢问乡亲,你们用过什么法子治病?成了吗?伤人了吗?”她们将村民们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验方,无论成败,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汇编成册,取名《野医录》。
半月后,《野医录》的第一卷送到了程高手中。
他翻开一页,上面记载:某村有顽童,以树上蚂蚁捣碎之酸液涂抹疥疮,三日即愈。
巡医组亲自验证后,在那条记录下用朱笔增补八字:“蚁酸稀释三倍,避目肤。”
看到这八个字,程高胸口一热,竟忍不住大恸。
他提起笔,郑重地在《野医录》的封面上写下:《无名针谱·附卷》。
随后,他立刻立下新规:自此月起,每月朔望之日,三十六村各派一名代表,于涪水集会,交换验方,评议失误。
凡有新法被公认为安全有效者,授予一枚青铜打制的“青针徽”。
这并非荣耀,只是为了激励更多的人,敢于为了活下去,落下那勇敢的第一针。
一时间,整个涪水两岸,医道之火,已成燎原之势。
铁匠不再只打农具,他们用废铜熔铸出带有精细刻度的小针,针尾穿孔,可系上不同颜色的红线,用以区分所入经络;江边的渔妇,将坚硬的龟甲打磨成薄如蝉翼的扁针,发现它尤其适合为不耐痛的小儿推经活络;最令人惊叹的,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少年,他凭着母亲的口述,日复一日地用竹签在沙盘上描画经络图上千遍,最终竟能仅凭指尖的触感,在任何人的手臂上分毫不差地指出手三阴、手三阳经的走向与穴位。
程高召集众人于江滩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自己从宫中带出、珍若性命的那一套百枚银针,尽数投入了熔炉。
在熊熊烈火中,银针化作一汪璀璨的液体。
他亲手将铜水灌入,银铜相融,铸成了一口古朴厚重的“试针鼎”。
“凡有新制针具,必先投此鼎中,经烈火考验其材质,经冷水考验其韧性。合格者,方许施于人身!”
鼎成之日,夜幕降临。
三十六村的村民自发地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江边。
火光连绵,倒映在江水中,仿佛整条星河都倾泻而下,为这新生的医道贺礼。
深夜,程高独自回到祠堂,正欲歇息,胸口那片沉寂已久的青铜纹网,忽然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起来,一股灼热之意直冲心肺。
他心中大惊,猛地冲到江畔。
月光如水,洒满江面。
他骇然发现,平静的涪水波心,竟浮现出无数细若游丝的微小光点。
那些光点在水下缓缓游走,聚散离合,勾勒出的轨迹,赫然是一幅巨大无比、与人体经络别无二致的图谱!
他凝神感应,只觉地脉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叮”——那声音清越悠远,仿佛是针尖在亿万年沉寂的岩石上,轻轻触碰了一下骨面。
就在那一刹那,百里内外,三十七处村落之中,无论是睡梦中的,还是守夜的,无论是老人,还是孩童,竟有上百人同时心有所感,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天心明月。
随即,他们又低下头,仿佛听到了某种无声的号令,自发地取出枕边的陶片、铜针、龟甲、竹签,在各自的病人、家人,甚至自己的身上,落下了今日的第一针。
程高双膝一软,跪坐在冰冷的江岸上。
他听见风中,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那声音里饱含着无尽的沧桑与欣慰。
“……够了。”
涪水两岸的医道之火已然点燃,但这星星之火,也吸引了荒野上的风。
来年开春,一年一度的春社日到来。
这是涪水两岸最盛大的节日,也是各村交换验方、授予“青针徽”的荣耀之日。
集市上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就在这天,一个衣着光鲜的游方术士,领着几个弟子,敲锣打鼓地穿过人群,来到了试针鼎前。
他笑容可掬,声若洪钟,宣称自己带来了比“三温九停”更神效,比“青黛地榆膏”更速成的法门。
他没有针,也没有陶片,只是从一个华美的锦盒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带来了涪水两岸从未见过的热闹,也带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医道”。
江滩上那口刚刚铸成,象征着质朴与实干的“试针鼎”,在喧天的锣鼓声中,似乎渐渐失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