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程高已将行李捆上青骡。
他摸了摸鞍袋里的银针包,指尖碰到传承印的棱角——那是师父昨夜塞进他掌心的,青铜纹路还带着体温。
走了。李柱国的声音从竹门后传来。
他手里攥着半片羊脂玉,玉面刻着的字被磨得发亮,正是三日前从破庙梁上抠下来的残片。
程高注意到师父另一只手始终按在胸口,那里贴着块旧布,隐约能看见《针经》残页的边角——天禄阁烧了十七车医典,独独这半卷被他藏在衣襟里带出长安。
王二狗把最后一捆药草甩上驴背,粗声问:这破玉片子真能找到藏典的地儿?他袖口还沾着昨日煎药的黑渍,说话时哈出的白气在晨风中散成雾。
李柱国没答话,将玉片对准传承印。
青铜与羊脂相触的瞬间,印面突然泛起金光,那些原本模糊的残篇纹路竟像活了似的游走到玉面,在字旁拼出二字。
程高看见师父的喉结动了动——自天禄阁大火后,他再没见过师父眼里有这种光,像极了当年在宫廷里校书时,发现《黄帝内经》错简时的模样。
跟着光走。李柱国将玉片和印叠在一起,举向东方。
金光穿透晨雾,在沙地上投出条若隐若现的金线,直指向三十里外的黑风峡。
四人在荒漠里走了三日。
王二狗的草鞋磨破了底,干脆赤着脚踩在发烫的沙粒上,边走边哼老家的渔歌;赵子衡总落后半步,目光总往程高腰间的银针包上飘——那是他昨日见程高救醒老屠户后,偷偷问这针是不是能扎醒中邪的人时,被李柱国瞪了一眼才噤声的。
直到第四日正午,金线突然没入沙堆。
王二狗用铁锹一铲,的一声磕到块青石板。
众人合力掀开,底下竟露出道被风沙掩埋的石门,门楣刻着八个斑驳的卦象,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每个卦位都渗着暗红的锈迹,像凝固的血。
生死八门。李柱国用指节叩了叩石门,声音闷得像敲在棺材上,当年岐伯设的医阵,以人体气血为纲,卦象为络。他转头看向程高,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沙粒,破阵的人,得是能摸透生死脉的。
程高喉头一紧。
他记得师父说过,天禄阁的《素问》残卷里提过这阵——生门对应手太阴肺经的气血流注时刻,死门则是足厥阴肝经的败象。
此刻日头正顶,他闭眼默数呼吸,指尖虚点在卦象上:子时一阳生,对应坎卦;卯时气血旺,对应震卦......
王二狗凑过来看,被李柱国伸手拦住。
程高的指尖停在巽卦位置,额角渗出细汗——巽为风,对应人体腠理,是气血出入的门户。
他深吸一口气,手掌按在巽卦中心。
石门发出闷响,锈迹簌簌剥落。
当一声锁开时,王二狗差点蹦起来,却被李柱国拽住后领:别乐,真正的试炼才开始。
雾气顺着门缝涌出来。
程高当先跨进去,脚刚沾地,眼前的景象突然扭曲——他看见自己跪在雪地里,眉毛上结着冰碴,喉咙喊得发哑:师父,我跪够三年了!
程高!李柱国的声音从雾里传来,带着几分焦急。
程高猛地咬舌尖,血腥味涌进嘴里,幻境应声破碎。
他转头望去,王二狗正蹲在地上抹眼泪,怀里抱着个裹蓝布的药罐——那是他娘临终前用的;赵子衡攥着把断针,脸色惨白如纸,嘴里念叨着不是我扎偏的,不是......
而李柱国站在最中央,周身被火光笼罩。
程高看得清楚,那火是从他眼底烧起来的——他看见师父年轻时的模样,穿着绣云纹的医官服,怀里抱着半卷《针经》,身后是天禄阁的飞檐在火里坍塌。
你若当时奋不顾身,医道何至于此?雾里传来苍老的叹息,是刘向先生的声音。
李柱国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指缝里渗出血珠:我若死了,谁来重写《针经》?
谁来教程高试针活人?
谁来......他突然笑了,血珠滴在火里,我活着,就是为了重建它。
火光的一声熄灭。
众人回到现实,王二狗抽抽搭搭抹脸,赵子衡的断针掉在地上。
李柱国的衣襟被冷汗浸透,却挺直了腰板,望着雾气深处说:走,下一关......
话音未落,一阵阴风吹过。
程高的银针包突然震动,十三根银针根根竖立,针尖直指雾气最浓的方向。
那方向传来若有若无的呻吟,像极了被捂住嘴的活人,又像......
李柱国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摸出根赤针别在衣领上——那是当年在宫廷里,为救难产的皇后,用赤铁矿石磨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针。
把针包攥紧。他对程高说,声音轻得像叹息,该试试玄针的极限了。
雾气里的呻吟声突然拔高,像被利刃划开的破布。
程高的银针包地炸开,十三根银针化作金芒窜向雾中,钉在七具摇摇晃晃的躯体上——那些人穿着半腐的麻布衣,脖颈处有青紫色针孔,眼白翻得只剩一线黑,指甲缝里还嵌着已经发黑的草药渣。
青冥医会的活药人李柱国的赤针在指尖转了个圈,针尖冒出细微的红光,他们把活人当药引,用蛊毒锁魂,让尸体替他们试药......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最前面那具行尸的腰间,挂着半枚褪色的木牌,太医院三个字被血渍糊成暗红,正是当年他亲手发给学徒的信物。
王二狗抄起药铲挡在赵子衡身前,铲刃抖得哐哐响:师父,这些...这些是活人吗?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没退半步——三天前他替老妇人拔火罐时,也是这副豁出去的模样。
是活人。李柱国的指节捏得发白,蛊毒封了他们的神庭穴,魂魄被锁在泥丸宫。他看向程高,目光里有滚烫的东西在烧,用玄针续脉,先解天突、廉泉、风府三穴。
程高的手刚摸到腰间的针囊,就被李柱国按住。我来。他扯下衣襟里的《针经》残页,裹住赤针的尾端,玄针耗气,你留着力气护好王二狗和子衡。话音未落,他已掠出行尸群中,赤针如游龙般点向最前排行尸的风府穴。
针入三分的瞬间,行尸的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李柱国的额头青筋暴起,左手成爪扣住行尸后颈——那是当年在太医院,按住发狂病人才会用的手法。
程高看见师父的虎口渗出血珠,混着行尸脖颈的紫黑血珠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溅出两色的花。
廉泉!李柱国低吼。
程高立刻甩出银针刺向目标。
两股针气相撞的刹那,行尸的眼珠突然转动,嘴里溢出含混的救...救...字。
王二狗哇地哭出声,药铲当啷落地,扑过去抱住行尸的腿:叔!
是我啊!
您去年教我认紫苏叶的!
七具行尸接二连三地颤抖起来。
李柱国的后背湿透,每刺出一针都要踉跄半步。
当最后一具行尸瘫软在地,他扶着石壁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滴在《针经》残页上,把玄针续脉四个字染得鲜红。
好手段。
阴恻恻的声音从雾气深处传来。
沈怀仁摇着折扇踱出来,月白衫子一尘不染,与四周的血污形成刺目对比。
他身后立着个戴青铜面具的青年,身高体态与李柱国年轻时如出一辙,连眉骨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沈大人。李柱国擦了擦嘴角的血,声音冷得像冰锥,你倒比我先找到太乙墟。
青冥医会找这地方,找了五十年。沈怀仁的折扇地展开,扇面画着扭曲的人体经络图,不过今日的主角不是我。他抬手扯下青年的面具——青铜落地的脆响里,程高猛地攥紧银针包:那分明是师父二十年前的模样!
眉眼清峻,下颌线还带着少年人的锋利,连眼角那颗泪痣都生在同样位置。
医主传承者,沈昭。青年开口,声音与李柱国年轻时如出一辙,我等你,等了三百年。
李柱国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想起天禄阁地库里那卷被虫蛀的《医主秘录》,想起老医正临终前抓着他手腕说的医道分两脉,一为活人,一为控命——原来青冥医会的,竟是偷了上古医道的邪脉。
你想怎样?他摸向怀里的金针——那是用太医院最后一块千年寒铁打的,从未示人。
很简单。沈昭抬手,掌心浮起团幽蓝鬼火,你我各施一针,若你能胜我,医道归你;若败......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昏迷的行尸,这些残次品,就是你的下场。
李柱国忽然笑了。
他弯腰抱起地上最虚弱的行尸——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医徒,腕骨细得像竹枝。我若现在给这孩子施针,你等不等?
沈昭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耍我?
医道不是赌局。李柱国的手指抚过少年的寸关尺,他的肝脉将绝,再拖半柱香......他突然取出那根从未用过的金针,在烛火上烤了三息,看好了,真正的医道,是让人活。
金针落下的瞬间,整个地宫都安静了。
程高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在战鼓上;王二狗屏住呼吸,连鼻涕泡都不敢破;沈怀仁的折扇停在半空,扇骨捏得发白;沈昭的鬼火忽明忽暗,映得他的脸忽青忽白。
少年的睫毛动了动。
李柱国收针起身,衣襟上的传承印突然发出灼目的金光。
那些曾经模糊的残篇纹路彻底清晰,《针经》《诊脉法》的完整内容在金光中流转,连当年天禄阁烧毁的十七册医典,都在印面浮现出残缺的影子。
医道非一人之私,更非权贵之刃。他望着沈昭,目光像穿过三百年的风雪,今日起,我将以黄钟大吕之势,重写医典。
沈昭的鬼火地熄灭。
他死死盯着李柱国胸前的传承印,喉结动了动,最终咬牙拽起沈怀仁的衣袖:
雾气重新涌来。
程高扶住摇摇欲坠的师父,触到他后背冰凉的冷汗;王二狗背起小医徒,用自己的粗布衫裹住对方发颤的身子;赵子衡捡起地上的断针,在掌心烙出红印——他终于明白,为何李柱国总说针是活人的刃,不是杀人的器。
地宫深处传来闷响,像是某种封印被彻底打破。
李柱国抬头望向洞顶,传承印的金光穿透雾气,在石壁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那影子的轮廓,与沈昭的面容重叠了一瞬,又被更明亮的光冲散。
师父,那......程高欲言又止。
该来的,总会来。李柱国摸了摸程高腰间的银针包,但至少今日,我们护住了该护的。
洞外的风沙突然大了。
程高听见远处传来马嘶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脆响——是青冥医会的追兵到了。
他握紧银针,感觉传承印的热度透过布料渗进皮肤,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而在更遥远的地方,一座覆满青铜纹路的地宫深处,一面青铜镜突然泛起涟漪。
镜中映出李柱国的身影,镜外的人轻笑一声,指尖划过镜面上二字: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