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默,去年刚从大学毕业,在城南的老城区租了间公寓。这地方叫柳荫里,名字听着挺诗意,其实是片等待拆迁的旧楼群。我图它租金便宜,离公司也不算太远,就搬了进来。
我住的这栋楼只有六层,没电梯,我住在顶层608。房子是那种老式的筒子楼结构,一条长长的公共走廊连接着各家各户,我的房间在最东头。房间的布局很简单,一个带小厨房和卫生间的开间,唯一的窗户朝东,正对着隔壁一栋几乎一模一样的废弃居民楼。两楼之间距离极近,伸出手臂,几乎能碰到对面斑驳的墙壁。这使得我的房间即使是在白天,也显得有些昏暗。
搬进来那天,房东,一个眼神闪烁、说话含糊的中年男人,递给我钥匙时,似乎无意地提了一句:“小伙子,晚上睡觉记得拉好窗帘。” 我当时没在意,只觉得是提醒我注意隐私,毕竟对面楼虽然废弃了,但谁知道会不会有流浪汉或者探险的人进去。
头几天相安无事。工作的疲惫让我每晚几乎倒头就睡。直到大概一周后的一个深夜,事情开始不对劲了。
那天下着小雨,空气黏腻闷热。我被一阵若有若无的窸窣声吵醒,不是雨声,更像是有人用指甲在轻轻刮擦着什么。声音很轻,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显得格外清晰。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空调运行指示灯发出微弱的绿光。
声音似乎来自窗户。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屏住呼吸仔细听。没错,就是刮擦声,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令人牙酸的节奏感。我第一个念头是风刮动了树枝,但立刻否定了自己——窗户外面是光秃秃的墙壁,哪来的树枝?
恐惧像细小的虫子,开始顺着我的脊椎往上爬。我僵在床上,一动不敢动,耳朵拼命捕捉着窗外的任何声响。那刮擦声持续了大概一两分钟,然后,突兀地停止了。
一切重归寂静,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和窗外的雨声。我松了口气,以为是错觉或者幻听,正准备重新躺下,眼睛无意间瞥向了窗户。
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可是……可是为什么,我感觉窗帘的缝隙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不,不是感觉。是一种被凝视的感觉,冰冷、粘稠,穿透了布料,牢牢地钉在我身上。我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我死死盯着那条缝隙,黑暗之中,似乎有更深的阴影在蠕动。
我猛地坐起身,一把抓过床头的手机,颤抖着打开手电筒,光柱猛地刺破黑暗。我深吸一口气,几乎是跳下床,一个箭步冲到窗前,唰地一下拉开了窗帘。
窗外,只有对面废弃楼房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盲了的眼睛。雨水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什么都没有。
我松了口气,暗骂自己胆小。大概是工作太累,出现幻觉了。我重新拉好窗帘,回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那个被凝视的感觉,太过真实,太过冰冷。
自那晚之后,我的生活开始被一种细微的、持续的不安感侵蚀。
首先是声音。那指甲刮擦窗户的声音,开始不定期地出现。有时在深夜,有时甚至在黄昏我刚下班回家的时候。它不再局限于窗户,偶尔,会变成轻轻的叩击声,仿佛有人用指关节在礼貌地敲门。但每次我鼓起勇气查看,门外走廊空无一人,窗外也只有废弃的楼宇。
其次是气味。我的房间里,开始隐隐约约弥漫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不是霉味,那是一种……陈旧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类似檀香焚烧后又混入了尘埃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甜腻的味道。我翻遍了整个房间,甚至检查了通风管道,都找不到源头。这气味如同鬼魅,时浓时淡,却始终萦绕不散,粘附在我的衣物、枕头,甚至呼吸里。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温度的异常。尤其是在那扇窗户附近,有时会突然陷入一股莫名的寒意中,不是空调的那种干冷,而是阴湿的、钻进骨缝里的冷。有好几次,我半夜醒来,感觉自己半边身子都冻僵了,而那冷气的源头,分明就是紧闭的窗户方向。
我开始长时间地拉着窗帘,仿佛那块厚厚的布料能给我带来一丝可怜的安全感。我不敢再靠近那扇窗,甚至连看向那边都需要鼓起勇气。
又是一个加班的夜晚,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柳荫里。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很久,忽明忽灭,拉扯着我本就紧张的神经。走到六楼,穿过漫长的、堆满杂物的黑暗走廊,我终于摸到了608的门前。拿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就在门打开一条缝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走廊尽头的公共窗户前,站着一个人影。
那里本该是空的。
我的动作僵住了,心脏骤然收缩。我猛地转头看去。
人影消失了。走廊尽头只有那扇破旧的窗户,窗外是城市边缘荒芜的夜空和对面废弃楼房的剪影。
是我太累了吗?眼花?
我不敢多想,飞快地闪身进屋,反锁了门,后背紧紧抵住门板,大口喘着气。房间里那股陈旧的甜腻气味,似乎比平时更浓了些。
这一晚,我彻底失眠了。窗外的刮擦声没有出现,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强烈到了顶点。我蜷缩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站在窗帘后面,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恐惧和疲惫终于压倒了一切。第二天,我决定去找房东问个清楚。这房子,绝对有问题。
我在楼下管理室找到了正在喝茶的房东。当我吞吞吐吐地描述完最近的遭遇——奇怪的声响、诡异的气味、莫名的寒意,还有昨晚走廊那个模糊的人影时,房东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眼神躲闪,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
“你……你真看见了?”他的声音干涩。
“我不确定,但感觉绝对没错!这房子到底怎么回事?你必须告诉我!”我抓住他的胳膊,语气激动。
房东挣脱开,颓然地坐下,沉默了良久,才像是下定了决心,哑着嗓子开口:“唉……造孽啊……以前,住你对面的,不是空楼。”
他告诉我,大概五年前,我住的这间608,曾经住过一个姓岳的年轻男人,叫岳志文。而对面那栋当时还未废弃的楼里,相同的位置,住着一个叫小婉的女孩。两人隔窗相望,不知怎的就互生情愫。那个年代男女之防还挺重,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交往,就靠着在窗口互打手势,偶尔用细绳传递纸条来交流,像极了古时的鸿雁传书。
“后来呢?”我催促道,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后来……唉,”房东叹了口气,“那岳生是个痴情种,家里给他定了亲,他死活不同意,一心只念着对面楼的小婉。可他不知道,那小婉……那姑娘命薄,突然得了急病,没几天就人没了。岳生知道后,整个人都疯了。就在小婉头七那晚,他……他就从这608的窗户跳了下去,殉情了。”
我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从那以后,”房东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恐惧,“你那间屋子就时不时闹点动静。有人说晚上能看到岳生的影子在窗口徘徊,说他在等……等那个永远也等不到的人。所以我才提醒你拉好窗帘……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应该……应该安生了……”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608房间,房东的话像冰水一样浇透了我全身。岳志文……小婉……隔窗相望……殉情……
所以,那刮擦声,是岳志文绝望的指甲在重复生前无望的叩问?那陈旧的气息,是他跨越了五年时光仍未散去的执念?那冰冷的凝视,是他依旧在寻找那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爱人?
而昨晚走廊那个人影……是他吗?他是不是开始不耐烦了?他开始离开窗口,在走廊里游荡?他是不是……把我当成了阻碍他看见小婉的障碍?或者,更可怕的……在这无尽的等待和寻觅中,他那原本针对特定对象的“相思”,是否已经扭曲成了对任何靠近他执念领域活人的……某种恶意?
这个念头让我如坠冰窟。
当晚,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用桌子椅子死死顶住门。我不敢开灯,蜷缩在离窗户最远的墙角,耳朵竖起着,捕捉着任何一丝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无法穿透厚重的窗帘,只在底部投下一线微弱的、变幻的光晕。
就在我以为今晚或许能侥幸逃过时,那声音又来了。
但这次,不一样。
不是刮擦,也不是叩击。
是……歌声。
一个极其缥缈、断断续续的男声,用某种古老的、哀婉的调子,幽幽地唱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玻璃和窗帘,直接钻进我的耳膜,冰冷刺骨。我听不清具体的词句,但那曲调里浸透的绝望、思念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阴森,让我浑身发抖。
歌声持续着,忽远忽近,仿佛唱歌的人正贴着窗户缓缓移动。
我死死捂住耳朵,但那声音像是有生命一样,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我崩溃地哭了出来,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就在这时,顶住门的椅子,突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吱呀——
声音很轻,但在绝对的寂静中,无异于一声惊雷。
歌声,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的、沉重的……脚步声。
就在门外。
在公共走廊里。
咚……咚……咚……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脆弱的心脏上。它走得很慢,似乎在犹豫,又像是在搜寻。
它路过我的门口,没有停留,继续向西走去。
我稍微松了口气,但恐惧丝毫没有减少。它还在外面!
脚步声到了走廊尽头,停下了。
一片死寂。
几秒钟后,那脚步声再次响起。
咚……咚……咚……
这一次,它不再是路过。它的目标明确,一步,一步,径直朝着我的房门走来!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终,停在了我的门外。
就隔着一扇薄薄的木板门。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连那陈旧的气味似乎都凝固了。我能听到的,只有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我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门板,想象着门后站着什么——一个面色惨白、眼神空洞、穿着五年前衣服的男人,正静静地,隔着门板,“看”着我。
时间仿佛停止了。我不知道这种令人窒息的对峙持续了多久。
然后……
笃。笃。笃。
三声清晰的、礼貌的敲门声。
轻轻的,就像之前夜里听到的,叩击窗户的声音。
我吓得魂飞魄散,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我拼命咬住手臂,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门外的东西,似乎得到了某种回应。
门把手,开始被缓缓转动。
吱嘎——吱嘎——
老旧的黄铜把手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它转得很慢,但异常坚定。顶在门后的桌子和椅子,随着把手的转动,开始剧烈地晃动,与地板摩擦出刺耳的噪音。
它要进来了!
我连滚带爬地向后退,直到后背撞到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我的眼睛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瞪得几乎裂开,死死盯着那仿佛随时会被暴力破开的门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转动声停了。
门把手归位。
门外,那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咚……咚……咚……
它离开了。沿着走廊,慢慢远去,最终消失在寂静的尽头。
我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冷汗已经浸透了全身,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下体传来一阵温热和骚臭——我失禁了。极致的恐惧冲垮了我所有的生理控制。
我不知道后来是怎么昏死过去的。
第二天,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我脸上时,我才悠悠醒转。房间里一切如常,仿佛昨晚只是一场极其逼真的噩梦。但门后依旧顶着的桌椅,地板上我失禁的痕迹,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我自己的尿骚味和那隐约的陈旧气息混合在一起的怪味,都在无情地诉说着昨晚的真实。
我没有丝毫犹豫,连滚带爬地收拾了少数重要物品,逃离了608,逃离了柳荫里。我在朋友家借住了几天,然后迅速在公司附近找了个新的、租金贵得多但阳光充足的公寓。
我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了。
在新公寓住了一个月,风平浪静。我开始慢慢从那段恐怖的经历中恢复,试图将那一切当做一场噩梦。
直到昨晚。
我加班到很晚,回到新公寓,习惯性地先走到窗边,想看看夜景。
我的新公寓在十五楼,视野很好。窗外是繁华的都市,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我拉开窗帘。
对面,是一栋现代化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在夜色中反射着灯光。
而在那片光洁如镜的玻璃幕墙上,清晰地映照出我所在的这扇窗户,以及……窗户后面,我的身影。
就在我的身影旁边,紧贴着我的肩膀,映出了另一张模糊的、惨白的男人的脸。他的眼睛空洞无神,嘴角却似乎带着一丝诡异的、满足的弧度,正隔着一扇窗户,静静地,“看”着玻璃映照出的……我。
他没有消失。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跟着我。
那扇窗,成了他永恒的锚点,而我的影子,似乎成了他新的……执念。
我的身体瞬间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我猛地回头——
身后,空无一物。
只有房间里温暖的灯光。
但我再转回头,看向对面玻璃幕墙的倒影时,那张模糊的、惨白的脸,依旧紧贴着我的肩膀,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穿透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牢牢地锁定了我。
他还在。
他一直都在。
从柳荫里的那扇旧窗,跟到了这扇新窗。
而我知道,只要这世上还有窗户,还有倒影,还有光线能创造的影子,我就永远,永远也摆脱不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