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从张员外家宅入手后,萧玦和井生开始谨慎地筹划。两人在城郊一间简陋的茶馆里密谈,室内光线昏暗,油灯的火苗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不定。茶香袅袅,却掩不住紧绷的气氛,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萧玦铺开一张略显粗糙的草纸,提笔蘸墨,沉稳地勾勒起宅邸的布局轮廓,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笔都带着深思熟虑;井生则闭目凝神,眉头微蹙,指节无意识地、缓慢而沉重地敲击着桌面,那节奏如同心跳般沉闷,反复推敲着每一步行动可能带来的风险以及无数种变数。窗外偶然经过的脚步声,哪怕只是轻微一响,都令他们瞬间警觉,屏息凝神,目光如电般交汇,手不自觉地同时按向腰间暗藏的短匕冰冷的柄,全身肌肉绷紧,蓄势待发,直至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两人才缓缓松开紧绷的弦,长长吁出一口气。
张员外名张承福,是清泉县有数的富户,根基深厚,不仅经营着城里最大的绸缎庄和数家生意兴隆的粮店,还涉足利润极为丰厚的典当行,家资之丰盈,在县里无人能出其右,极有威望,连县太爷也常邀他过府饮宴,席间多称兄道弟,言语间甚是亲热。其宅邸位于县城东街最显赫、最核心的地段,高墙大院,青砖黛瓦,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气派非凡,门前一对石狮威风凛凛,双目圆睁,口含宝珠,朱漆大门常年紧闭,宛如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只偶有仆役或管事模样的人神色匆匆地进出,脸上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显得戒备森严,寻常人等难以靠近,更添几分神秘莫测的色彩。关于他家闹鬼的传闻,在市井间流传甚广,版本各异,且被添油加醋,越传越玄:有说新买的小丫鬟因不堪主母刻薄虐待,于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投井自尽,自此冤魂不散,常在夜半时分于井边低泣呜咽,搅得家宅不宁,连看家的凶猛黄狗都吓得不敢吠叫,只夹着尾巴蜷缩在角落呜咽;有传那口井中每逢月圆之夜,常有模糊不清的鬼影摇曳晃动,月光下泛着幽幽冷光,吓得仆役们魂飞魄散,再不敢靠近后院浆洗衣物;更有甚者,传言说张员外为此重金请过两拨在附近州县颇有名气的道士前来作法驱邪,不仅毫无作用,反而加剧了府中的恐慌气氛,甚至有道士作法后便脸色惨白如纸,次日便称病仓皇离去,连说好的丰厚酬金都不敢拿全,只求速速脱身。
直接上门探访显然不行,不仅唐突无礼,且极易引起对方和可能潜伏在暗处的柳家眼线的警惕,无异于打草惊蛇,暴露意图。萧玦的策略是双管齐下,分头并进。他凭借秀才功名和一手飘逸灵动、颇受赞誉的好字,以“游学书生,偶闻异事,心生好奇,欲探民俗”为由,每日携笔墨纸砚,谦逊有礼地拜访县学,在藏书阁幽静的书香中与张员外家那位颇有些学识、负责教导其幼子的西席先生周旋。二人品茗论诗,谈古论今,气氛看似闲适风雅。萧玦故作漫不经心,从《聊斋志异》中的狐鬼轶事巧妙切入,旁敲侧击宅中秘闻,比如故意在品评一篇志怪小说后叹道:“古井冤魂,最是难解,怨气凝结,水脉相通,常作祟不休,阴魂不散,不知贵府可有类似奇谈异闻,可为在下增广见闻,添些素材?”西席先生起初讳莫如深,顾左右而言他,或只含糊其辞地说些主家仁慈宽厚、家宅平安祥和的场面话。但经萧玦多次以诗文隐喻、借古讽今般巧妙试探,又投其所好,引经据典地谈论些对方深感兴趣的经史子集,渐渐熟络,终在一次闲谈品茗时,西席先生捻须犹豫片刻,才压低声音,不经意地透露些许风声,提及府中确因后园那口深不见底的老井颇不安宁,主母近来被搅扰得心神不宁,寝食难安,连带着阖府上下都笼罩着一层驱之不散的阴郁愁云。
而井生,则负责从市井底层和“非人”的角度进行更隐秘、更不易被察觉的探查。
井生换上了一身更不起眼的粗布衣裳,灰扑扑的布料刻意沾染上尘泥,甚至揉搓得有些破旧褴褛,连脚上的草鞋都沾满了新鲜的泥浆。每日清晨天蒙蒙亮和傍晚暮色四合时分,他便挎着个破旧的小竹篮,里面随意散乱地摆着些廉价的针线、顶针、几包炒得焦香的蚕豆和几块粘牙的麦芽糖,扮作一个走街串巷、为生计奔波的底层小贩,在张宅周边错综复杂的街巷里转悠,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拖着长音吆喝着“针线——顶针——炒豆嘞——”。他步履缓慢,刻意显得疲惫不堪,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敢靠得太近引起守卫注意,主要是留意张宅进出的各色人等及其言行:买菜的老妈子步履蹒跚,挎着沉重的菜篮,低声向同伴抱怨府中伙食克扣得厉害,连肉星儿都少见,尽是些粗劣素食;送柴的挑夫汗流浃背,卸下柴禾后蹲在墙角,用草帽扇风,嘟囔着后门守卫的刁难和刻薄,连讨口水喝都遭白眼;街坊邻居三三两两聚在巷口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交头接耳,神色诡秘地议论着夜半时分从高墙内隐约传来的呜咽声和奇怪的“咚、咚”闷响,仿佛有人在井边拖动重物。同时,最重要的一点——他常常佯装走累了歇脚,或整理货物,蹲在墙角背阴处、树根下,目光如炬,细察张宅内外一切与水有关的痕迹:墙角渗水处长出的厚厚青苔、雨水长期冲刷形成的细微凹痕、甚至烈日下地面蒸腾起的微弱湿气水痕,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并尝试运用水镜感知秘术,凝神静气,努力穿透高墙的阻隔,窥探宅内气息的流动。一连数日,井生都默默蹲守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浓密的树荫里,头顶槐叶沙沙作响,他则将仆役们私下里紧张兮兮、压低声音抱怨宅中夜半异响的只言片语牢牢记下,如“井边总有股冷飕飕的风,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凉”或“夫人吓得整宿点着灯不敢灭,不敢出屋门半步,连起夜都让两个丫鬟陪着,战战兢兢”。
张宅院墙高深,砖石厚重严实,寻常窥探手段难以奏效。但井生凭借水镜之能,敏锐地发现,张宅后院墙外,恰好有一条穿过东街的公共排水沟,虽已废弃大半,沟底淤积着厚厚的黑泥,青苔遍布石缝,散发着淡淡的霉烂气味,但每逢雨后仍有浑浊的积水滞留,泛着腐叶和淤泥混合的酸馊恶臭。更妙的是,通过水流气息的微弱感应,他察觉到张宅内部似乎有一口深井(很可能就是那投井丫鬟丧命之处),井壁湿滑阴冷,井水幽深沉寂,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寒怨气,与外部这条废弃的排水沟或许存在着某种极微弱、常人难以察觉的水脉或地气连通,这便给了井生一个意想不到的、如同天赐般的可乘之机,如同在坚固的堡垒上找到了一条隐秘的缝隙。
这天傍晚,刚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潮湿,排水沟内积水稍涨,浑浊不堪,漂浮着枯枝败叶和各类污秽杂物,气味更加难闻。井生看准时机,假装在沟边清洗沾满泥污的竹篮,实则迅速蹲下身,毫不犹豫地将双手浸入冰冷刺骨、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污水中。他闭目凝神,排除周遭一切杂念干扰,全力运转水镜感知秘术,将意念如同无形的丝线,顺着污浊的水流和地下弥漫的湿寒地气,小心翼翼地、极其艰难地探向张宅深处。过程极其艰难:公共排水沟秽气杂气极重,腐臭刺鼻,各种污浊混乱的气息如同无数细小的针芒,疯狂扎刺、干扰着他的感知,试图扰乱他的心神;宅院那厚重的高墙更是如同无形的巨大壁垒,砖石间仿佛蕴含着阻隔气息的力量,使得精神力的探查如同逆水行舟,每一步都耗费巨大的心力,举步维艰。井生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混着雨水滑落,指尖在冰冷污水中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精神高度集中之下,仿佛置身于一片混沌泥沼,只能捕捉到一些极其模糊混乱的片段——整个宅邸深处弥漫着一种沉重压抑、如同实质般的恐慌氛围,如同浓雾般挥之不去,压在人心头……仆役们带着惧意的低语碎片“千万别靠近那井,邪门得很”……还有一股若有若无、极其隐晦的异常气息?这股气息并非他预想中纯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鬼气,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燥热和……刺鼻的、令人作呕的药味?那气息如同粘稠污浊的蛛网,牢牢盘踞并附着在后园那口井口附近!
这感觉…与他之前感知到的柳家探子那种纯粹的、深入骨髓的阴冷气息截然不同,后者如寒冰刺骨,令人灵魂本能地战栗;也与寻常冤魂厉鬼那种凄厉绝望、直透灵魂的怨气迥异,不似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哀嚎,反而更像某种…人为制造的、刻意用于模拟阴邪之气的特殊药物或诡异手段?气息中混杂着硫磺的焦糊味和某种不知名草药的浓烈刺鼻怪味,浓烈而刻意,绝非天然鬼魅所能拥有。难道张宅闹鬼,并非真鬼作祟,而是人祸伪装?井生心中疑窦丛生,暗忖这背后恐怕隐藏着更大的阴谋,或许是柳家精心布下的一个庞大迷局,借鬼神之名掩盖其暗探行踪或某种不可告人的险恶目的,那井中,只怕藏着的不是冤魂,而是比鬼魅更危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