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咸阳,原本应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与卷二功成的余韵之中。
渭水两岸的粟米已入仓廪,关中平原弥漫着谷物的醇香,连咸阳宫阙的飞檐都仿佛沾染了这份丰饶的平和。
麒麟殿内,晨光透过高窗,落在光可鉴人的玄色地砖上,映照着文武百官肃穆的衣冠。
始皇帝嬴政高踞龙椅,正聆听着各郡县上报的奏报,一切似乎都在帝国的轨道上有序运行。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被一阵由远及近、撕裂长空的急促马蹄声悍然打破!
“报——!!!八百里加急!南疆军报!!”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呼喊,如同冰锥刺入温暖的殿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看向殿门。
只见一名信使,几乎是滚爬着闯入大殿。
他浑身浴血,那身代表大秦荣耀的甲胄已破碎不堪,凝固的暗红与新鲜的猩红交织在一起,左臂用肮脏的布条胡乱捆绑着,渗出的血迹已发黑。
他脸上混杂着泥污、汗水和干涸的泪痕,嘴唇因干裂和恐惧而不住颤抖,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还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如同被烈火灼烧过。
两名殿前卫士急忙上前搀扶,那信使却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瘫跪在地,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嘶哑的哭嚎带着血沫从喉间挤出:
“陛下!屠睢将军……屠睢将军他……殉国了!我军……我军主力遭遇埋伏,三十万将士……十不存一,大败啊!惨败啊!”
“轰——!”
整个麒麟殿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深潭,死寂一瞬后,爆发出无法抑制的哗然与倒吸冷气之声。
屠睢,大秦宿将,随王翦老将军征战灭楚,立下赫赫战功,此次南征被寄予厚望,如今竟……殉国?
三十万大军十不存一?
这几乎是帝国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惨重损失!
嬴政猛地从龙椅上站起,高大的身躯投下沉重的阴影。
他深邃的眼眸中,平日蕴含的四海风云瞬间凝聚为实质般的雷霆之怒,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笼罩了整个大殿,连空气都仿佛冻结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讲!清清楚楚地讲!朕要知详情!”
那信使被天威所慑,浑身一颤,涕泪横流,仿佛又坠入了那个炎热、潮湿、充满血腥与绝望的噩梦之中,语无伦次地描述起来:
“是……是象兵!无数的战象!百越那些蛮子……他们不知从哪个深山老林里驱赶来数百头……不,可能上千头巨象!那些畜生……披挂着用古怪藤蔓编织的厚甲,上面还镶嵌着野兽的骨头和牙齿,我们的弩箭射上去,大多只能留下个白点,就被弹开……”
他的眼神涣散,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
“它们……它们冲过来的时候,地动山摇,林子里的鸟雀惊飞得遮天蔽日。我们的营寨栅栏,在它们面前就像孩童的玩具,一脚就踩得粉碎!将士们结阵……长戟方阵,曾经挡住过匈奴铁骑的方阵……可在那巨象面前,就像……就像麦草一样被轻易踏平!”
他声音陡然尖利起来:
“马!我们的战马全惊了!不听号令,四处乱冲,把阵型都撞散了!屠睢将军……将军他亲自带着亲卫队,想冲上去砍象腿,斩象鼻……可……可有一头格外雄壮、象牙上涂着诡异彩纹的头象,背上驮着一个戴着高高羽毛头冠、脸上画满油彩的巫师……它……它鼻子一甩就扫飞了七八个弟兄,然后……然后抬起前腿,就那么……那么一脚……”
信使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仿佛那一幕就发生在眼前:
“将军……连人带马……就被……就被踩进了泥沼里……只剩下……一滩……肉泥……尸骨无存啊!!”
说到最后,他再也支撑不住,伏在地上,发出野兽般的哀嚎,肩膀剧烈耸动。
象踏屠睢!尸骨无存!
满朝文武,无论文臣武将,此刻皆面色惨白。一些年轻的官员甚至忍不住胃部翻涌,强行压抑着干呕的冲动。即便是王贲、蒙毅这等久经沙场的老将,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顶门。他们能想象箭矢如雨、刀剑铿锵的战场,也能理解骑兵冲阵、步兵绞杀的惨烈,但这种被庞大蛮力彻底碾压、摧毁的作战方式,超出了他们以往的认知,带来了一种原始的、令人战栗的恐惧。大秦锐士,横扫六合,北驱匈奴,何等威风凛凛,竟在南方那瘴疠弥漫之地,以如此惨烈和屈辱的方式,折损一员大将,葬送数十万精锐!
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比之前的哗然更令人窒息。
良久,丞相李斯深吸一口气,率先出列。他面色凝重如铁,眉头紧锁,声音虽竭力保持沉稳,却仍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南疆之地,山高林密,河流纵横,气候湿热,瘴疠横行。百越诸部散居其间,熟悉地形,神出鬼没。如今更驱策如此凶兽,实乃我军前所未遇之强敌。屠睢将军乃国之柱石,尚且……尚且力战殉国。臣……臣恳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不如令大军后撤,固守已夺取之要地,倚仗长江天堑,严密布防。待日后……待我大秦国力更盛,储备充足,详察敌情,再图南征,方为万全之策啊!”
“臣附议!”立刻有数名文官出列附和,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惶恐,“李相所言极是!南征耗费钱粮无数,民力已疲。且士卒多来自北地,不服水土,染瘴疠之疾而亡者,恐不比战损者少!此非战之罪,实乃天时、地利、皆不在我!强行再战,只恐……只恐损兵折将,动摇国本啊!”
主张稳妥防守、暂缓进军的声音,伴随着对未知凶兽和恶劣环境的恐惧,一时在朝堂上占据了上风。
然而,武将队列中,却是人人面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耻辱!这是彻头彻尾的耻辱!王贲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他死死盯着那伏地痛哭的信使,胸膛剧烈起伏,若非身处这庄严肃穆的朝堂,他几乎要怒吼着请战,誓要为同袍雪耻!
就在这凝重、压抑、争论将起未起的僵持之际,一个清亮、尚且带着几分童稚,却异常冷静、坚定如铁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大殿,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平衡:
“父皇!儿臣愿往!”
刷!
所有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聚焦!说话之人,正是站在武官队列最前方,那个身量尚不及成年人腰高,身着玄色侯爵袍服的小小身影——嬴昭!
他缓缓步出队列,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山崖上迎风而立的小松。袍服显得有些宽大,却更衬得他面容如玉,眼神锐利如出鞘的短剑,那里面没有丝毫孩童应有的怯懦或迷茫,只有与年龄截然不符的沉稳与决绝。
“百越蛮夷,倚仗凶兽之力、瘴疠之险,杀我大将,屠我士卒,此仇不共戴天!若就此退缩,龟缩江北,我大秦赫赫军威何存?阵亡将士的英灵何以得安?六国遗孽、四方蛮夷,又将如何看我大秦?”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众臣的心上:
“儿臣麾下黑龙卫,数月来依据南方探报,已秘密演练克制巨兽之法!墨家工匠改良军械,打造专门破甲、绊索之具;农家辨识草木,或可化解部分瘴疠,甚至寻觅驱使野兽之奥秘;医家配制丸散,防治疫病!儿臣请命,愿为先锋,南征百越!必踏平其巢穴,擒其首恶,悬首北阙,以慰屠睢将军及数十万阵亡将士在天之灵!”
六岁稚子,主动请缨,远征万里,直面那令三十万大军覆没的恐怖敌人!
这一幕,带来的震撼,远胜于任何慷慨激昂的雄辩!整个麒麟殿落针可闻,连那信使的抽泣声都停了。
短暂的死寂后,蒙毅、王贲、章邯三人几乎是不分先后,猛地踏前一步,单膝跪地,甲胄铿锵作响,声音如同洪钟炸裂,震得殿宇梁柱都仿佛在共鸣:
“末将愿随殿下前往!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章邯更是双手高高举起一卷精心绘制的牛皮图纸,声音沉着而有力:“陛下!殿下!少府工匠与墨家弟子合力,已根据南方地形、气候及敌情,紧急改良军械!新式三棱破甲重弩、可随身携带的防瘴药丸、以及针对大型兽类奔袭的‘铁蒺藜连环网’、‘深井陷坑机关’皆已制成样品,经过校验!精炼之火药,亦可制成惊兽、惑敌之巨响雷火弹,可助我军扭转劣势!”
看着阶下请战的幼子,看着他身后那几位战意昂扬、目光坚定的将领,听着那并非空言,而是已然有所准备的应对之策,嬴政眼中那翻涌的雷霆与暴怒,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深不见底、冻彻骨髓的决断寒冰。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坐回龙椅,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下方神色各异、或惊骇、或犹疑、或振奋的群臣脸庞,最终,定格在嬴昭那小小的、却仿佛能扛起山岳的身影上。
“准!”
一个字,从嬴政口中吐出,不高,却如同九霄惊雷,石破天惊,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瞬间定鼎了朝堂的纷争!
“即日起,封嬴昭为‘南征行军总管’,总揽南征一切事宜!蒙毅、王贲、章邯为副将,协同指挥!黑龙卫即日起扩编至三万,皆为南征主力先锋!各郡兵员、粮草、军械、民夫,优先供给南征大军,不得有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席卷天下的霸气:
“朕,要的不是划江而守!朕要的是犁庭扫穴,永绝后患!要让百越之地,从此尽入大秦版图,使我大秦黑旗,插遍南海之滨!”
“臣(儿臣)领旨!!”嬴昭与麾下三将齐声应诺,声浪汇聚,冲破殿顶,在咸阳宫的上空久久回荡。
朝议在这巨大的震动中结束。百官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鱼贯而出。无人注意的殿堂角落阴影里,中车府令赵高(表面身份)低垂着头,恭敬地侍立着,仿佛只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然而,在他低垂的眼帘掩盖下,一丝混合着阴冷与快意的光芒,一闪而逝。
南疆……那可不是孩童嬉戏之地。瘴疠弥漫,毒虫遍地,更有诡异难测的巫术和凶悍未开化的蛮族……小娃娃,你自己急着去送死,倒是省了咱家许多麻烦……魂族的千年大业,岂是你这黄口小儿能够阻挡的?去吧,去吧,让那南方的沼泽,成为你的埋骨之地……
而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百越之地,莽莽苍苍的原始丛林深处,一座依偎在清澈溪流旁、以巨大竹木搭建的吊脚楼高高伫立。楼台之上,一名身着靛蓝染布短裙、颈项间戴着繁复银饰的少女,正凭栏远眺。她面容娇俏,皮肤是健康的蜜色,一双明亮的眸子如同山间最纯净的泉水,却又带着野性难驯的灵动与警惕。一条通体翠绿如玉的小蛇,温顺地缠绕在她纤细的手臂上,吐着鲜红的信子。
她,就是百越各部联盟共尊的圣女——黎姜。
北方来的强大敌人,杀死了他们族中许多勇猛的战士……空气中,似乎已经能嗅到更加浓烈的战争气息。这一次,北方那个庞大的帝国,会派来怎样的人物呢?她轻轻抚摸着臂上的小蛇,目光投向那被层层山峦和迷雾阻隔的北方,充满了好奇,也凝聚着守护家园的决然。
咸阳宫升起的烽火讯号,已然点燃了帝国新一轮南征的狼烟。
一场跨越崇山峻岭、江河沼泽,交织着勇气、智慧、血腥与未知的征途,就此拉开了沉重而壮阔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