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坍缩的余波卷起一圈尘暴,林澈借着这股力道,跳进地面一道裂开的旧管道口。那是三十年前废弃的东海输油支线,管壁湿滑,渗着陈年机油和冷凝水混合的浊气。他咳出一口喉咙里的淤血,用匕首刮下一些锈渣抹在小臂的灼伤处,铁腥味混着机油味钻进鼻子里。等到引力涡流散尽,他已经滑出了七公里远,靴底踩上了松软的荒土,风里第一次有了实在的感觉。
那股带着机油味的空气钻进肺叶,有些呛人,却比深渊里那种虚无的纯净要踏实得多。
林澈拽开作战服的领口,里面的衬衣早就被冷汗浸透,黏糊糊的贴在背上,很不好受。
身后的黑雾已经垮塌成一片死气沉沉的灰幕。
他没有回头,也没看手腕上疯狂闪烁、请求归队的通讯器,手指一扣,直接关了机。
林澈找了个背风的土坡,把那身特种作战服剥了下来,团成一团,塞进一块石头缝里。
他从行囊最底层翻出那套洗得发白的灰色工装——那是补给站发给临时工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前襟还留着两块洗不掉的油渍。
穿上身后有些松垮,风直往裤管里灌。
林澈紧了紧皮带,把那口刚镇压过深渊的铁锅别在腰上。锅底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拍打着大腿外侧。
他不打算回指挥部。
那种听汇报、看沙盘的日子,感觉已经很遥远了。
林澈脚尖一转,朝着正南方向走去。
那里是第十号村落。三年前,就是在那儿的打谷场上,秦风当着全村人的面,把他的灵力检测报告踩进了烂泥里。
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
第十号村落,夜色稠得像是化不开的墨。
“这只埋深点,土盖实。”小木跪在地上,两只手全是泥。
他面前,一百只破了口的瓷碗按照特定的方位埋进了地里,只露出白惨惨的碗沿。
每只碗上方都架着根扭得歪七扭八的铁丝,那是从废弃篱笆上拆下来的。
午夜刚过,也没点火,那铁丝尖端突然跳出一簇豆大的暗金色光苗。
光晕不往上飘,反而顺着碗沿往地下钻。
泥土变得透明,地底下一条条金色的纹路像血管一样搏动起来,一收一缩,带着温热的呼吸感。
小木猛地抬头,盯着北边的荒原。那里有个黑点,正一步步挪过来。
地底金纹的搏动越来越急,每一下都精准咬合着那个人左脚落地的节拍——三百步,就到村口了。
没有那一身亮闪闪的灵能甲胄,也没了那杆煞气冲天的长枪。
那人弓着背,走得很慢,像个干完农活回家的汉子。
“快!去把村口的湿泥摊开!”小木从地上弹起来,嗓音有点哑,“把家里没用的铁家伙都搬出来,剪子、秤砣、铲头,有什么拿什么!”
一群孩子撒开丫子往回跑,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地抱着满怀的破烂跑了回来。
湿泥铺了三米宽,那些锈迹斑斑的剪刀、断了半截的秤杆、卷了刃的豁口铲,被密密麻麻地插在路两边。
这架势不像仪仗队,倒像是进了废品回收站。
有个孩子吸着鼻涕问:“小木哥,大神回来,咱们就给他看这个?”
“他不是回来检阅的。”小木把半把锈菜刀插进泥里,拍了拍手上的土,“是归队。咱们得让他踩着自己的路进村。”
东海军区指挥大屏上,代表林澈的那个红色信号点突然折向,脱离了预定的凯旋航线,一头扎进了非军事区的荒野。
通讯参谋的手指悬在拦截键上,回头看楚嫣然:“队长,目标偏离,要不要派直升机……”
“撤回来。”楚嫣然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她关掉了实时追踪画面,调出一份刚汇总上来的后台数据。
在过去七十二小时的电子静默期里,全军上下没有任何灵力通讯记录,但士兵们的行为日志却异常活跃。
数据显示,无论在战壕里还是哨所上,士兵们都在重复几种奇怪的动作:巡逻时咳嗽三声,是“前方有人”;喝水时磕两下水壶,是“安全无虞”;集合时用鞋后跟蹭地,是“准备冲锋”。
没人教,也没人下令。
这套动作像是长在他们骨头里的本能,在失去高科技辅助的那一刻,野草一样疯长了出来。
楚嫣然把这份数据打印出来,拿起笔,在封面上写下《非灵力状态战术通讯手册(草案)》。
“把这套动作整理成一级条令,派教官去各个营连推广。”她把文件递给副官,目光透过舷窗,看向南方那片漆黑的荒野,“以后新兵入伍第一课,不学灵力引导,先学怎么咳嗽,怎么磕水壶。”
她在扉页的空白处补了一行字:命令不止来自上峰,也来自每一次呼吸。
第六号村落,苏清月蹲在泥坑里,用毛刷一点点刷去纸张上的浮土。
那个被她埋在“手印阵图”中心节点的密封箱已经锈蚀了,但里面的那张报告纸却完好无损。
纸张有些发黄,表面多了无数道细细密密的划痕,像是被无数只蚂蚁爬过。
她把纸带回临时搭建的实验室,扔进装有噬灵体残片的铅盒里。
当第十号村落的晨光刺破云层时,铅盖打开,十二座民誓碑同时轻轻鸣响。
那块连激光都切割不动的噬灵体残片已经彻底碳化,变成了一堆黑灰。
而那张纸上的划痕却清晰了起来,聚合成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笔锋钝重,像是老石匠用凿子硬刻出来的:
“他们记得,就不算亡。”
苏清月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
她把桌上那摞厚厚的《灵力武器化二期工程经费申请表》扫进垃圾桶,拿起一块抹布擦了擦手。
苏清月转身走出帐篷,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立起了一块黑板。
几个正玩泥巴的孩子好奇的围了过来。
她捡起半截粉笔,在黑板上写的不是灵力公式,而是那个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汉字——“人”。
一撇,一捺,互相撑着,谁倒了都不行。
林澈的一只脚踏进了第十号村落的泥道。
脚下一沉,那种熟悉的黏腻触感让他紧绷的小腿肌肉瞬间松弛下来。
随着他落脚,那条用湿泥铺成的路突然升温,地底深处的金纹像被点燃的导火索,顺着泥道一路炸开。
这股力量没有冲天而起,而是温顺的向两侧流淌,把路边那些锈剪刀、断秤杆映得通红。
那些废铁在震颤,发出嗡嗡的低鸣,像是老战友重逢时的一声叹息。
村里的老人拄着拐棍站在门口,孩子们捧着还没洗的饭锅跟在后面。
没人下跪,也没人欢呼什么“兵神万岁”。
他们只是静静的看着林澈,眼神里没有看神仙的敬畏,只有看自家后生回来的那股子热乎劲。
林澈穿过人群,走到村中央那口老井边。
井沿上的青苔被磨得发亮。
他解下腰间的铁锅,系上井绳,把锅顺了下去。
“扑通。”
锅底砸破水面的声音沉闷而厚实。
就在他发力拉绳的那一瞬间,井底突然传来一阵极低频的震颤。
紧接着,脚下的大地似乎回应了一声轻哼,从南到北,全国十二个核心村落的民誓碑在同一秒钟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鸣响。
林澈把盛满水的铁锅提上来,放在井台上。
头顶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束晨光刚好打在锅沿上。
那上面有一道深深的刻痕,是三年前王胖子把锅扔给他时,用剔骨刀随手划下的记号——“修好再还”。
字迹边上全是磕碰的缺口,但那四个字却被油泥糊得清清楚楚。
林澈盯着那几个字,忽然觉得腰杆子从来没这么直过。
这仗从来就没打完,只是从拼刺刀,换成了在灶台上拼烟火。
他伸手进兜,摸出半包被压扁的劣质香烟,叼了一根在嘴里,没点火,转身朝着那间冒着炊烟的伙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