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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万籁俱寂。无月的天空下,连绵的群山仿佛一头头匍匐的巨兽,将一切光线与声响都吞噬殆尽。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唯有翠云谷深处,偶尔传来几声被极力压抑的喘息,以及衣物摩擦岩石、钩索扣入石缝的细微声响。
魏延亲自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的身影在浓重的夜色和弥漫的雾气中几乎难以分辨。五百名精心挑选的死士,如同一条悄无声息的长蛇,紧随着他们的将军,在这条连当地最老练的猎户都视为绝境的秘道上艰难跋涉。
每个人都轻装简从,除了必要的兵器、弓弩、三日军粮和引火之物外,便是沉重的钩索与飞爪。冰冷的夜露浸湿了他们的衣甲,寒气刺骨。脚下是湿滑的、长满青苔的岩石,稍有不慎,便是坠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啊——!”一声短促的惊叫戛然而止。队伍中段,一名汉军士卒脚下一滑,整个人向侧方的黑暗滑落。在他身边的蛮族勇士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却只扯下了一片衣角。众人只听得几声身体撞击岩石的闷响,随即,那点微弱的声响便被深渊彻底吞没。
队伍出现了短暂的停滞,一股难以言说的恐惧在黑暗中弥漫。
“继续前进!不许停!”魏延低沉而冰冷的声音从前传来,不带一丝感情,“记住你们是来做什么的!摔死,总比窝囊地死在城下强!不想死的,就把眼睛放亮,手脚放稳!”
他的话语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每个人的心上。队伍再次蠕动起来,只是气氛更加凝重。死亡,在这里变得如此寻常和直接。
一名来自蛮族的斥候,名叫阿木呷的年轻人,凭借着他山民出身的灵敏,紧跟在魏延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充当着实质上的向导。他时而趴在地上聆听,时而用手抚摸岩石和植被,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提示着前方的险情:“将军,左侧三步外是虚土,不能踩。”“前方有断崖,需用飞爪从右侧绕行。”
魏延依言而行,同时对这名年轻的蛮兵高看了一眼。他知道,邓艾坚持要从全军,包括蛮兵中挑选人手是正确的。没有这些熟悉山林的蛮族勇士,仅靠他本部人马,在这等绝境中行军,损失恐怕要翻倍。
然而,大自然的凶险远超人力。行至后半夜,一条因前几日山区降雨而形成的小型山洪冲断了他们预定的路线,浑浊的急流在峡谷间咆哮。队伍被迫绕行,多耗费了近一个时辰,才找到一处水流稍缓、可以借助绳索横渡的区域。
就在渡河之后,队伍疲惫不堪,准备短暂休整时,侧翼突然传来一声弓弦震动般的轻响!
“敌袭!”负责侧翼警戒的蛮兵低吼一声,几乎同时,黑暗中传来几声闷哼和短兵相接的铿锵声。
魏延瞬间弹起,短刃已握在手中。只见几名穿着江东军皮甲、显然是外围山林巡哨的士卒,不知何时摸到了近处,与队伍侧翼的斥候发生了遭遇。战斗短暂而残酷,双方都竭力不发出大的声响。汉军和蛮兵死士们配合默契,或用短刃猛刺,或用弓弩近距离点射,迅速将这支七八人的江东巡哨小队全部格杀,己方也付出了两人阵亡,一人轻伤的代价。
“检查尸体,处理干净!快!”魏延下令,声音冷峻。他走到那名受伤的部下面前,看了看他手臂上被划开的口子,鲜血正不断渗出。
受伤的士卒脸色苍白,看着魏延。
魏延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忍着点,别出声。”他示意身边两名士卒按住伤者,然后亲手用布条死死勒住伤口上方,又撒上金疮药。整个过程,那士卒咬碎了含在嘴里的木棍,冷汗直流,却硬是没哼一声。
“能走吗?”魏延问。
士卒艰难地点点头。
“跟上!若跟不上……”魏延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语。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队伍终于抵达了预定潜入点附近。每个人都已疲惫到了极点,衣衫褴褛,满身泥污,不少人身上都带了不同程度的刮伤和摔伤。五百人的队伍,在穿越这片死亡地带后,减员至四百八十余人。损失不算特别惨重,但那种时刻与死亡相伴的心理压力,足以摧垮意志不坚者。
魏延清点完人数,看着东方天际那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鱼肚白,沉声道:“就地隐蔽,等待天黑。噤声,进食,休息。”
数百条身影如同融入了山岩和灌木的阴影之中,瞬间消失不见。只有那压抑的喘息和咀嚼干粮的细微声响,证明着这群来自地狱的访客的存在。
庐陵城内,都督府灯火通明,但气氛却异常凝重。
陆逊并未安寝,他站在一幅巨大的城防图前,眉头微蹙。连日来的围城,虽然挫败了联军的强攻,但城内的压力与日俱增。粮草消耗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要快,虽然尚未见底,但已开始实行定量配给。军民之中,恐慌和疲惫的情绪在悄然滋长。
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城外联军的动向,以及一些细微的异常。
“昨日派往翠云谷方向的那支巡哨小队,回来了吗?”陆逊头也不回地问道。
身后的亲卫统领躬身答道:“回都督,尚未归来。或许是山林难行,耽搁了。”
“耽搁?”陆逊转过身,目光锐利,“规定的时间已过四个时辰。翠云谷虽险,但并非无路可循。一支七人的精干小队,逾期不归,这不合常理。”
亲卫统领低下头,不敢接话。
陆逊走到窗边,望向东北方向那片沉寂的群山。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心中那股不安却越来越强烈。邓艾绝非庸才,在强攻受挫、长围耗时的情况下,他会甘心一直等下去吗?换位思考,若是自己处于邓艾的位置,会如何破局?
奇兵!唯有出奇,方能制胜!
庐陵城防坚固,西南、正南是重点,但东北面毗邻群山,虽有天险,却也存在防守的盲点。若联军能寻到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派精干小队潜入……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压下。
“传令!”陆逊骤然转身,语气斩钉截铁,“即刻起,加强城内,尤其是东北区域粮仓、武库、水井及各处街巷的暗哨和巡逻密度!通知韩当、凌统二位将军,让他们麾下的预备队提高戒备,随时准备应对城内可能出现的骚乱!”
“都督,可是发现了什么?”亲卫统领疑惑道。
“没有确凿证据,但不得不防。”陆逊目光深沉,“邓艾用兵,看似沉稳,实则内藏机锋。前日他强攻受挫,损兵折将,沙摩柯重伤,蛮军怨气冲天。他若不想内部生变,就必须尽快打破僵局。行险一搏,是他目前最可能的选择。”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再派两队斥候,往翠云谷方向搜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查明那支失踪小队的情况!”
“是!”亲卫统领领命而去。
陆逊再次将目光投向城防图,手指轻轻点在了东北角那片标记为“贫民区”和“丙字号粮仓”的区域。那里屋舍低矮杂乱,人口流动大,确实是防守最薄弱,也最容易藏匿和制造混乱的地方。
“但愿……是我多虑了。”他喃喃自语,但眼神中的警惕却丝毫未减。
此时的庐陵城内,大部分区域已陷入沉睡,唯有巡逻队沉重的脚步声偶尔打破寂静。东北角的贫民区更是死寂一片,只有几声野狗的吠叫和婴儿的啼哭时而响起。饥饿和恐惧笼罩着这里的人们,他们蜷缩在破旧的屋檐下,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毫无察觉。
联军主力大营,东北方向一片依山傍林的隐蔽地域。
邓艾站在临时搭建的望楼上,极力向庐陵城方向眺望。夜色浓重,只能看到城池轮廓和零星的火光,并无异状。但他知道,魏延和他的死士,此刻应该已经抵达城下,甚至可能已经潜入。
他的手心微微出汗,内心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魏延和五百精锐的性命,以及联军主力可能遭受的重大风险。若成功,庐陵可破,僵局立解;若失败,或者被陆逊将计就计……后果不堪设想。
“各部……各部都准备好了吗?”邓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身后的副将立刻回答:“回将军,均已准备就绪!将士们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只等城中火起,便全力攻城!”
邓艾点了点头,目光依旧紧锁着那座黑暗的城池。时间仿佛过得格外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魏延请命时那灼热的眼神,想起沙摩柯帐中浓郁的血腥气,想起陈暮“减少伤亡”的期望与庞统“遇事宜缓”的提醒……种种思绪交织,让他倍感压力。
与此同时,在彭蠡泽通往赣水的河道上,文聘站在楼船舰首,迎风而立。他刚刚接到了邓艾通过快船送来的密信。
“魏文长,真虎将也,竟敢行此险招……”文聘看完密信,眼中闪过一丝惊叹,随即下令,“传令各舰,升起所有风帆,沿赣水向庐陵方向逼近!各艨?斗舰前出,对沿岸所有可疑的江东据点进行试探性攻击,弓弩齐射,造足声势!”
“都督,这是要……”身旁的马谡问道。
“佯攻,策应。”文聘言简意赅,“让陆逊和庐陵守军以为我水军要全力攻城,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希望能为魏延的行动,分担一丝压力。”
舰队依令而动,战鼓擂响,号角长鸣,打破了江面的宁静。无数火把将江面照得亮如白昼,声势浩大。
遥远的泉陵,州牧府内。
陈暮同样未曾安寝,他与庞统、徐元三人对坐,面前摊开的正是邓艾发来的军情急报。
“士载……还是用了文长之策。”陈暮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担忧,“五百人迂回险地,潜入数万敌军驻守的坚城……太过行险了。”
庞统捋着短须,眼神锐利:“主公,僵局已成,不行奇谋,难以速破。文长之策虽险,却直指要害。邓士载既然敢用,必有几分把握。眼下,我等能做的,便是相信前线将领的判断,并确保后方无虞。”他看向徐元,“元直,北境和西线可有异动?”
徐元摇头:“汉升将军镇守五岭,稳如磐石。子龙在洮阳,李严已退,西线暂无威胁。只是……曹操和刘备那边,还需严密监视。统弟的暗卫已加派人手,重点关注许都和成都的动向。”
陈暮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庐陵的位置,沉默不语。这场战役的胜负手,此刻已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而是系于那五百名在黑暗中潜行的死士,以及他们能否点燃那把破局之火。
联军大营,蛮军驻地。
沙摩柯躺在厚厚的毛皮上,右肩包裹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医者说他这条手臂日后能否用力还是两说。帐中弥漫着草药和血腥混合的气味。他睁着眼睛,望着帐顶,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联军主力调动的声响。
他知道魏延去做什么了。那个骄傲的汉将,要去完成他沙摩柯未能完成的破城之愿。
“阿爸,我们能赢吗?”身边,一名年轻的蛮族护卫低声问道。
沙摩柯勐地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闪过狠厉与期盼交织的光芒:“不知道……但若魏延成功,城门打开,我五溪蛮的儿郎,就算爬,也要爬进庐陵城!用江东人的血,洗刷我们的耻辱!”
漫长的白天终于过去,夜色再次降临。
潜伏在庐陵城外山林中的魏延等人,如同蛰伏的猎豹,终于等到了出击的时刻。饱餐战饭后,所有人的疲惫都被亢奋和决绝所取代。
“检查装备,准备行动!”魏延低声下令,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但同样坚定的面孔,“记住我们的任务:制造混乱,焚烧粮仓!若有机会,夺占东北门!若事不可为,各自为战,尽量制造破坏!让江东崽子知道,我联军勇士的厉害!”
“诺!”低沉的应和声汇聚成一股肃杀的气流。
子时三刻,正是人一天中最困顿的时刻。庐陵城头,守军的火把在夜风中摇曳,巡逻队的脚步声显得有些拖沓。
魏延将四百八十余人分为三队。一队一百五十人,由他亲自率领,目标直指丙字号粮仓;另一队两百人,由一名经验丰富的军侯带领,分散至贫民区各处,同时纵火;剩余一百三十人,作为预备队和夺门主力,潜伏在靠近东北城门的一片废弃民居中,伺机而动。
借助特制的钩索和飞爪,以及守军因长期围困而产生的些许松懈,精锐的死士们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攀上了那段被认为“难以逾越”的城墙,迅速解决了城头几名打着瞌睡的哨兵,滑入了城内。
他们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迅速消失在贫民区杂乱无章的街巷阴影里。
约莫一刻钟后。
“走水了!走水了!”
凄厉的惊呼声首先从贫民区深处响起!紧接着,第二处,第三处……几乎在同一时间,十几个火头在不同的街巷中猛地窜起!时值秋末,天干物燥,加之贫民区多为木质结构的简陋房屋,火势一起,便如燎原之星火,迅速连成一片!
“不好了!粮仓!粮仓也起火了!”更大的惊呼声从东北角传来!
魏延亲自带领的那一队死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了丙字号粮仓。他们先用弓弩射杀了仓外围的哨兵,随即悍不畏死地冲向仓门。守卫粮仓的数十名江东士卒仓促迎战,双方在仓门口爆发激烈白刃战。
魏延一马当先,手中长刀如同匹练般挥出,刀光闪过,必有一名江东士卒溅血倒地。他勇不可挡,瞬间便撕开了一道缺口,直扑守仓的一名军侯!
那军侯见魏延势如疯虎,心胆俱裂,刚要呼喊,便被魏延一刀斩飞了首级!
“点火!”魏延怒吼。
身后的死士们立刻将携带的火油罐奋力投向堆积如山的粮垛,随即引燃火把扔了进去!浸透了火油的粮食遇火即燃,熊熊烈焰冲天而起,将半个东北角的天空都映照得一片通红!
城内彻底大乱!贫民区的百姓哭喊着从着火的房屋中逃出,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街上乱窜。救火的呼喊声、士兵的呵斥声、妇孺的哭叫声、房屋倒塌的轰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末日般的景象。
都督府内,陆逊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被亲卫叫醒。他冲出房间,看到东北角冲天的火光,尤其是粮仓方向那映红夜空的烈焰,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果然来了!”他没有任何迟疑,厉声下令,“传令韩当、凌统,即刻率预备队前往东北区域!首要目标,镇压城内乱军,夺回粮仓,控制火势!各城门守军,严守岗位,没有我的命令,擅离职守者,斩!妄开城门者,斩!”
他的命令清晰而冷酷,试图在混乱中稳住阵脚。韩当、凌统得令,立刻率领早已待命的精锐,如同两支利箭,直扑火光冲天的东北区域。
与此同时,联军隐蔽大营。
当庐陵城中第一处火光亮起时,望楼上的邓艾便猛地握紧了拳头。随着火势越来越大,尤其是那标志性的、来自粮仓方向的冲天烈焰燃起时,整个联军大营都沸腾了!
“成功了!魏将军成功了!”副将激动地喊道。
邓艾眼中精光爆射,压抑已久的战意如同火山般喷发!他“锵”一声拔出腰间佩剑,指向庐陵城东北门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全军——出击!”
轰隆隆!沉寂已久的战鼓猛然擂响,如同九天惊雷!无数火把瞬间点燃,将联军将士激昂的面孔照得清晰可见!蓄势已久的联军主力,如同决堤的洪流,朝着庐陵城东北门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总攻!
然而,就在邓艾长剑前指,大军即将涌出的瞬间,一骑斥候如同旋风般从东南方向疾驰而来,马蹄声急如骤雨!那斥候甚至来不及下马,便在邓艾面前勒住战马,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和急促而变得尖利:
“将军!东南方向,发现大队不明兵马旗帜,距离不足二十里,疑似……疑似江东援军!”
邓艾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举起的佩剑僵在半空。
奇袭成功,大火焚城,总攻在即!然而,意料之外的江东援军,却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如同幽灵般出现在战场侧翼!
局势,在瞬间发生了致命的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