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雪府邸外,车马已然备好,虽无昔日旌旗仪仗,却也简洁利落,透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干脆。细雨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面和空气中清冷的气息。
林屠夫——沐雪那杀猪出身、性子火爆直爽的老爹——正风风火火地指挥着最后几箱行李装车,嗓门洪亮,丝毫不减当年在肉案前的架势: “磨蹭什么!轻点轻点!那箱子里是老子攒的好酒,摔碎了我抽你!”他一边吼,一边亲手将一个沉甸甸的箱子扛上车辕,动作麻利得完全不像个该享清福的老人。
他扭头又冲着如同影子般高效忙碌的夜五夜六嚷嚷:“你俩!别光顾着这些死物!几位老大人的家眷都安排妥当了没?婆娘娃娃一个都不能落下!挑得力稳当的人护送,出了岔子,老子把你们当猪崽子剁了!”
夜五面无表情地点头:“老爷子放心,三路出发,明暗交替,绝对稳妥。” 夜六补充道:“路线已规划好,沿途皆有接应点。”
沐雪看着父亲忙碌而略显佝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愧疚。她走上前,轻声道:“爹,让您担忧了。本该您享清福,结果却又要您跟着我奔波劳累,担惊受怕……”
林屠夫猛地转过身,蒲扇般的大手一挥,直接打断了沐雪的话,瞪着一双虎目,声音粗嘎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放屁!跟老子还说这些酸话?!”
他指着沐雪的鼻子,语气激动,却充满了最质朴的信任和支持:“我儿!我闺女!是干大事的人!心里装的是天下,是道理!不是那狗屁倒灶的荣华富贵!这劳什子鸟官,不当也罢!看着那群龟孙子整日算计着杀人放火开疆拓土,老子早就腻歪透了!憋屈!”
他喘了口气,声音更大:“待在这儿?看着他们胡搞?老子宁愿回去操我的杀猪刀!自在!痛快!跟着你,是颠簸,是受累,但老子心里亮堂!我闺女没做错!走!赶紧走!这破地方,多待一刻都嫌晦气!”
沐雪看着父亲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庞,听着这粗暴却滚烫无比的话语,鼻腔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的歉意和感激,都融在了这一个动作里。
夜五夜六见状,动作更快了几分,整个车队如同精密的器械,迅速而无声地运转起来,准备驶离这座即将被狂热吞噬的帝都。
小花也收拾好东西沐雪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正往车上搬,不巧一卷书画滑落,小花慌忙伸手去接,险些摔倒,拓拔烈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小花赶紧道谢后,又仔细整理书卷,宝贝的不得了,丝毫没注意到身后的视线!
萧山忙前忙后的,处理着手里的情报,也忙里偷闲的打望着沐雪,沐雪让儿郎都佩服的胸襟,即便做她背后的男人也是甘之如饴!
与此同时,皇城深处,被严密守护的神机营工坊内。
青阳子、荆十三、周算盘、柳三变四人聚在一间布满精密图纸和古怪模型的秘室内,气氛凝重。外面传来的是朝廷催促加大新型火器生产、要求设计更大威力武器的命令,一声急过一声。
“林帅…走了。”青阳子擦拭着一枚精巧的铜制机括,声音干涩。他口中的“林帅”,而非朝廷新赐的什么封号。
“是‘被迫’走了!”荆十三冷笑一声,指尖一枚淬毒的细针闪烁着寒光,“鸟尽弓藏,更何况我们这些造弓的人。如今这弓太大,快要拽不动了,反而怕弓回头咬自己一口吧?”
周算盘拨弄着桌上的玉算盘,噼啪作响,眉头紧锁:“最新的‘焚天烈火筒’,试验一次,耗费的钱粮就够边军一个营吃半年!还有那些‘裂地雷’,所需的精铁、火药、人工…户部那边已经在哭穷,暗示要从今年的河工和赈灾款里挪了。”他抬头,眼神冰冷,“这是在刨根!战端一开,就是个无底洞!到时候,钱从哪里来?还不是从骨头里榨油!”
柳三变轻轻抚过一张绘制着恐怖武器结构的绢帛,叹道:“这些东西,本是为了自保,为了威慑。如今却成了狂人手中的火把,非要烧尽四方才甘心。我等…怕是已在炉火上而不自知。”
四人沉默下来。他们比谁都清楚,手中掌握的这些“焚天灭地”的力量,是多么依赖一个稳定、富足、有序的后方来支撑。而如今的大靖,皇帝和朝廷正在做的,却是竭泽而渔,杀鸡取卵。一旦战争陷入僵持或者国内生变,第一个被推出来顶罪或者被抢夺成果的,很可能就是他们神机营。
“配合。”青阳子最终吐出两个字,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们要什么图纸,给。要试爆,去。但要核心的淬火、配比秘方…拖。”
“对,拖!”周算盘接口,“账目做漂亮点,让他们看着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肉疼!”
荆十三阴恻恻地补充:“也得给自己留好后路。一些‘小玩意儿’,该收拾的收拾,该藏起来的藏起来。”
柳三变点头:“静观其变吧。这烈火烹油之势,看着绚烂,崩塌也只在顷刻。我等…早做打算。”
四人达成共识,眼神交换间,已有了决断。他们依旧是大靖最顶尖的匠作大师,享受着前所未有的礼遇和资源,但心底深处,那根紧绷的弦从未放松,一只脚已然踏在了准备随时抽身而退的路上。他们比任何人都清醒,这座依靠疯狂和杀戮堆砌起来的高塔,塌起来只会更快,更彻底。而他们,绝不能给这高塔陪葬。
远离帝都的繁华与喧嚣,在一处看似普通、实则戒备森严的巨大庄园兼货栈内,富贵正对着堆积如山的账本和各地传来的商队讯息忙碌着。他如今已是掌控着数条重要商路、富甲一方的豪商,但眉宇间依旧保留着当年的精明与谨慎。
萧惠则在一旁擦拭着她的双刀,刀光清冷,映照着她愈发沉稳坚毅的面容。他在夜五夜六长期陪伴下,身手较之当年更为狠辣利落。
当沐雪和萧山辞官的消息通过加密渠道几乎送到他们手中时,两人几乎是同时愣住,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辞官?!”富贵猛地从账本中抬起头,胖乎乎的脸上肌肉抽动,捏着信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这怎么可能?!姐姐她…她可是…”
萧惠“噌”地一声将双刀归鞘,一把夺过信纸,快速扫过,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绝非小事。以姐姐的功勋和地位,若非天塌地陷,绝不可能走到这一步。”
两人沉默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和一丝了然。他们立刻联想到近期各地传来的消息——朝廷刻意鼓吹的战争狂热,民间弥漫的虚妄自信,那些被刻意渲染的“万国来朝”、“人上人”的美梦……
“朝廷…疯了。”富贵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额头渗出冷汗,“姐姐定是看到了我们都看不到的滔天巨浪,她劝不住,反而成了绊脚石,所以才…”
萧惠眼神冰冷,握紧了刀柄:“他们容不下姐姐了。姐姐这是…以退为进。”她看向富贵,语气斩钉截铁:“姐一定另有打算!她需要我们!”
富贵重重一拍桌子,震得账本乱跳,小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锐光:“对!需要咱们!姐当初能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给了我一切!现在,轮到我了!”他猛地站起身,胖胖的身体里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我富贵别的不行,就是会赚钱!姐要做什么,银子管够!我一定做好姐姐的钱袋子!要多少,有多少!”
萧惠走到他身边,声音不高,却带着钢铁般的决心:“我永远站在姐后面。谁想动姐姐的计划,先问过我的刀!”
两人立刻行动起来。富贵开始疯狂调动资金,将大量明面上的资产转化为更易于隐藏和流动的金银、物资,并通过复杂的商业网络进行转移和囤积。萧惠则加强了对庄园和所有秘密据点的控制,筛查人员,布置暗哨,规划撤离和护卫路线,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撒开。
数日后,经过一番隐秘的辗转,沐雪的车队终于抵达了富贵这处经营得铁桶一般的庄园。
几乎就在沐雪到达的前一日傍晚,风尘仆仆的白一凡,带着沉默寡言却眼神锐利如鹰的三多,也悄然抵达。自然是萧山提前送出了消息。
当沐雪在林屠夫、萧山、拓拔烈以及夜五夜六的护卫下走下马车时,早已等候在内的富贵和萧惠立刻迎了上来。
“姐!”富贵声音带着激动,眼圈有些发红,上下打量着沐雪,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 “嫂子!”萧惠则是干脆利落地上前抱住沐雪,目光迅速扫过沐雪身后的萧山,直接带着哭腔:“哥!你们都好好的,真好!”
沐雪看着他们,一路上的疲惫和沉郁似乎消散了不少,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暖意:“辛苦你们了。”
这时,白一凡和三多也从内堂走出。白一凡依旧是那副带着点玩世不恭的书生模样,但眼神深处多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沧桑和锐利,他对着沐雪拱手一笑:“师妹,别来无恙?这京城的风水,看来是不太养人啊。”语气调侃,却透着关切。
三多只是默默站在白一凡身后半步,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对着沐雪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沐雪看着眼前这些在她最失意落魄时,依旧毫不犹豫汇聚到她身边的人——有血亲,有旧部,有曾经的对手,也有因共同理念而走到一起的同志。她心中那股因朝堂孤立而产生的冰冷孤寂,终于被这股汇聚而来的暖流驱散了不少。
她知道,锁住疯虎的道路必然艰难无比,但至少此刻,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进去说话。”沐雪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率先向那守卫森严、足以隔绝外界所有窥探的内堂走去。众人神色一肃,立刻紧随其后。新的谋划,即将在这远离风暴中心的地方,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