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终于暴露在阳光下!
城门楼上,梅大善人的尸首在烈日下已经挂了三天。原本慈眉善目的面容如今青紫肿胀,那双曾经施粥布善的手上爬满了苍蝇。
打死他!
畜生!
还我孩儿命来!
石块如雨点般砸向那具早已僵硬的躯体。一个瘦骨嶙峋的老汉颤巍巍地举起拐杖,狠狠戳进尸首的眼窝,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滚落:我孙女才七岁啊...
县衙后堂,二十多个被救出的孩子蜷缩在角落。最小的不过五岁,手腕上还留着铁链磨出的血痕。沐雪蹲在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面前,轻轻递上一块桂花糕。
姐姐...女孩突然抓住沐雪的衣袖,露出胳膊上密密麻麻的烫伤,梅老爷说...不听话的孩子要进炼人炉...
旁边一个缺了门牙的男孩突然尖叫起来:地窖!地窖里有好多罐子!梅老爷说那是...是...
知府手中的茶盏地摔得粉碎。师爷脸色惨白地记录着,毛笔在纸上洇开大团墨迹,像极了化不开的血污。
正午时分,城楼上突然响起震天的铜锣声。衙役抬着十几口薄棺从善堂方向走来,每口棺材不过三尺长。
是那些没救回来的娃儿...
人群中不知谁哭喊了一声,整条街顿时恸哭震天。一个妇人发疯似的扑向棺木,指甲在木板上抓出道道血痕:让娘再看一眼...就一眼啊...
茶楼二楼,沐雪死死攥着窗棂。她看见昨日那个青衫书生跪在街心,将一摞染血的童衣一件件摊开,每件衣服上都用墨笔写着名字和年纪。
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才三岁啊!书生仰天嘶吼,喉间溢出的血沫染红了前襟。
傍晚时分,乌云突然压城。惊雷炸响时,悬挂尸首的绳索应声而断。梅大善人的尸体重重砸在青石板上,颅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老天开眼啊!
人群爆发出歇斯底里的欢呼。暴雨倾盆而下,血水顺着石板路的缝隙流淌,竟在城门前汇成一个诡异的图案——隐约是张扭曲的孩童笑脸。
沐雪站在雨幕中,任雨水打湿身上的衣衫,仿佛雨水化作无数张哭泣的小脸。
雨后,云锦城的天空终于放晴。
沐雪站在客栈窗前,望着城头下熙攘的人群。
梅大善人的尸体就如烂泥一样腐臭着,城砖上满是百姓扔掷的烂菜叶和臭鸡蛋。
几个胆大的孩子正用竹竿捅那具早已僵硬的躯体,没有任何人阻止,更多的是拍手称快和对这个恶魔的唾弃。
知府大人判了。萧山推门进来,额上还带着薄汗,梅大善人一干人等全部问斩,家产充公用于安置那些孩子。
林小花红着眼睛递上热茶:那些孩子...好些都落下病根了...
沐雪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轻抚过桌面上那叠厚厚的文书——那是云锦城万民联名的请愿书,粗麻纸页间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名字旁还赫然印着暗红的指印,诉说着无声的恳切。
临行那日清晨,天光未亮,客栈外却隐隐传来人群攒动的声响。沐雪推窗望去,不由怔住——只见长街之上静静跪满了百姓。
百姓对巡抚千恩万谢,巡抚非常汗颜,于是他将沐雪本是路过云锦前去京城赴任的女官,却敏锐地察觉那号称收养孤儿的“梅氏善堂”处处透着诡异。经她暗中查访,竟发现那梅善人实为人贩魁首,所谓善堂不过是个幌子。虽则她行动已是极尽谨慎,终究打草惊蛇,一夜之间梅善人“被自尽”于家中,善堂亦遭人纵火灭迹。千钧一发之际,沐雪一行人果断救人,一面扑救火势,一面飞报巡抚衙门,终是强行破入院落,从烈火与地窖中救出了数十个险些葬身火海的孩子的事迹告知众人。
为首一位青衫书生手捧万民书,情绪激动,声音哽咽却清晰:
“林大人明鉴!此卷所载,皆是云锦百姓心之所愿……”沐雪轻轻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一摞厚厚的文书——那是云锦城万民联名的请愿书,粗麻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有些还按着血手印。
林小姐!求您将这万民书呈交圣上!云锦城这些年失踪的孩子不止这些,梅守财背后定有更大的黑手啊!
人群爆发出阵阵哭喊:
我闺女三年前就不见了!
弟弟被拐时才六岁...
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沐雪接过那卷沉甸甸的请愿书,粗粝的麻绳勒得掌心发疼。她忽然注意到人群边缘站着个佝偻老妇,正用枯枝般的手指着城头方向,没牙的嘴里反复念叨着:金...金...
马车驶出云锦城时,萧山罕见地沉默了一路。直到官道拐过最后一个山坳,他突然开口:
我父亲总说,为官者当如青天白日。他攥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抖,可今日才知,真正的青天不在官袍上,而在...他回头望向那座渐渐远去的城池,在这些人的眼泪里。
三多默默递来水囊,萧山接过后猛灌一口,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沐雪看见有水滴落在他衣襟上,分不清是茶水还是别的什么。
夜宿驿站时,沐雪在灯下缓缓展开那卷请愿书。发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名字,有些字迹被水渍晕开,像是写信人落下的泪。最后一页贴着几缕细软的头发,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小宝毛毛,六岁。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声。沐雪警觉地抬头,只见窗棂上钉着一支小巧的弩箭,箭尾系着张字条:
「万民书可抵万金,慎之」
她猛地推开窗,月光下的驿道空空荡荡,只有夜风卷起几片枯叶。沐雪攥着那张字条,忽然觉得怀中的请愿书重逾千斤。
烛火在纱罩中噼啪作响,沐雪独坐窗前。那张警告信在指尖微微颤动,墨迹如毒蛇般盘踞在素白的宣纸上。窗外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沐雪妹妹...林小花捧着安神茶站在门外,看见沐雪将警告信一寸寸按在烛焰上。火舌舔舐纸角的刹那,她分明瞧见沐雪眼中跳动着同样的火焰。
晨露未曦时,沐雪独自来到城郊乱葬岗。新立的童冢前,她解下腰间玉佩压在香炉下。青烟袅袅中,二十三个小土包像未愈合的伤口般刺目。
这世道...她抓起一把混着纸灰的泥土,任其从指缝簌簌落下,总要有人来做涤浊扬清的事。
突然,身后枯草丛中传来窸窣声。三多默默递来一柄出鞘的短剑,剑身映出她通红的眼眶:师叔,我随您去。
知府衙门前的鸣冤鼓突然在深夜自鸣。差役们惊恐地发现,鼓面上用血写着天理昭昭四个大字。血迹未干,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同一时刻,沐雪在客栈伏案疾书。狼毫笔尖划破宣纸,墨汁浸透三层纸背:
「臣女林沐雪谨奏:云锦城童骸案牵涉甚广,万民泣血...」
窗外忽有流萤聚集,在窗纸上投下斑驳光影,恍若无数孩童嬉戏的身影。萧山立在廊下,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林沐雪浑身如有光,此刻正烫得灼心。
启程那日,城门处挤满了缟素百姓。沐雪的马车每前行一丈,就有妇人将绣着孩童名字的布鞋抛向车辕。车帘被风吹起的刹那,有人看见那位小姐将万民书贴在心口,唇间一缕血丝染红了素白的前襟。
官道转弯处,三多突然勒马回望。朝阳下的云锦城墙血迹未消,远远望去,竟像一道刚刚结痂的伤痕。
师叔,此去天启...
我知道。沐雪掀开车帘,晨光在她眉间镀上金边,正因世道浑浊,才更要有人做那第一股清流。
沐雪转头看向林屠夫,有些歉意道:“爹,女儿……”
林屠夫哈哈大笑:“我女儿真是大丈夫真英雄,别担心老头子我,我永远支持你!上刀山下火海,老头子我先上!你只需做好你自己就行!”
沐雪看着林小花,萧惠正欲开口,却被林小花打断:“沐雪妹妹!你别劝我们了,我们也愿为这些孩子出一份力!”
夜五夜六不吭声的看着沐雪:“小姐高义,我等愿意为小姐马首是瞻!还有小姐也不必太过焦虑,京城我们也不是一点筹码也没有!”
马车咿咿呀呀,大家都知道比行必是苦难重重。
马车碾过露水未干的野草,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草丛中,被碾碎的毒蛛缓缓渗出绿色的血——仿佛某种肮脏的秘密,正被无声地碾碎在车轮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