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邃的空洞仿佛巨兽张开的死寂之口,从中喷吐出的气息,带着连时光都能冻结的腐朽。
洞口边缘的岩石上,以一种古老而扭曲的血色文字,刻着四个大字——宗祠归墟。
那阴风并非寻常气流,吹拂在人身上,竟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入魂魄,风中夹杂着细微的声响,时而是初生婴儿找不到母亲的啼哭,时而又是垂暮老人弥留之际的哀叹,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化作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悲鸣。
林风凝视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双眸深处,一抹灰烬般的火焰微微跳动。
刹那间,他的残魂意志被这股气息触动,一幅幅模糊而又真实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他看到了一条贯穿大地深处的巨大地脉,那地脉并非流淌着元气,而是流淌着猩红的血与泪。
在上古时代,高高在上的天道降下法旨,以“血脉同源,方为家本”为名,在这条地脉中布下了一座无边无际的“亲缘噬阵”。
凡是行走于这片大地上的生灵,一旦对自己的亲人流露出最真挚的情感——无论是父母对子女的疼爱,还是子女对父母的孺慕——那份情感便会瞬间被脚下的大地抽走,化作一道无形的能量,注入地脉之中,最终编织成一条条血色的锁链,死死地镇压着一群被囚禁在地脉核心,本该庇佑万家灯火的灶灵。
画面破碎,林风眼中的火焰骤然升腾。
原来如此,这所谓的香火祭祀,所谓的宗祠规矩,竟是这样一个恶毒到极致的骗局。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要将这天都捅个窟窿的戾气:“拿亲人的爱当锁链?用父母的牵挂做囚笼?好一个天道家法!今天老子——开灶断链!”
话音未落,他身旁的柳如烟已然动了。
她那足以让任何男人心神摇曳的柳腰一摆,媚骨天成,此刻却无半分烟视媚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
她指尖那缕本该缠绵悱恻的情炊雷,此刻竟不再是魅惑的紫色,而是化作了一道柔和而温暖的慈光,仿佛母亲在冬夜里为晚归孩子点亮的油灯,带着一股驱散一切虚妄的暖意。
她比林风更快地感知到了那洞口的异常,轻笑道:“雕虫小技。人家以前勾的是男人的真心,今天,便让你这假情假意也尝尝被烧灼的滋味——烧假亲,留真念!”
慈光如水波般向前一荡,悄无声息地没入那幽邃的洞口。
霎时间,洞口内的黑暗扭曲起来,一幅温馨却又诡异的画面浮现而出。
一对中年男女的身影站在洞穴深处,满脸慈爱地向林风伸出双手,他们的相貌,赫然是林风记忆中最深刻的父母!
在他们身后,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正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爹!娘!别走!别丢下风儿!”
这幻象直指人心最柔软之处,任何一个有血有肉之人,在看到这番景象的瞬间,都会不可避免地产生情感波动。
而只要一丝一毫的亲情流露,便会立刻被地脉的“亲缘噬阵”捕捉,心神失守之下,便会如提线木偶般坠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然而,柳如烟的慈光却正是这虚假温情的克星。
那光芒所过之处,幻象中的“父母”脸上慈爱的表情瞬间僵硬,随即如破碎的瓷器般寸寸龟裂,那哭喊的“孩童”也化作一缕黑烟消散。
雷火一扫,幻象崩碎,露出了地穴的真正面貌。
那是一片广阔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间,三百六十根顶天立地的巨型石柱,如同撑起这片死亡世界的骨架。
每一根石柱都不是由岩石构成,而是由无数被强行撕裂、扭曲、压缩的亲情执念凝聚而成,表面呈现出一种浓稠如血浆的暗红色。
执念纠缠之间,隐约能看到无数张痛苦哀嚎却发不出声音的面孔。
而在每一根巨柱之上,都用更深沉的血色刻着一行大字:“子不孝,母不慈,家不成家”。
这九个字,仿佛是对世间所有家庭最恶毒的诅咒。
就在此时,白小怜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她没有去看那震撼心神的巨柱,而是将一双素白的小手,毫不犹豫地按入了洞口冰冷死寂的泥土之中。
生生神草的翠绿光晕自她掌心蔓延开来,无数纤细却坚韧的根须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瞬间铺满了整个地穴的地面。
她闭上双眼,口中低声呢喃,仿佛在与这片死寂的大地对话:“命不该断,情不该囚……”
片刻之后,那无数探入地穴的根须仿佛触碰到了什么,骤然间绷得笔直,齐齐指向了地穴的最深处。
白小怜猛然睁开双眼,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惊愕与激动:“风大哥……那里……那里有‘亲缘生机’!虽然极度微弱,就像风中残烛,但……但是活的!”她深吸一口气,语气急促地说道:“是那些被镇压的灶灵!有人还在抵抗!是它们不愿被彻底磨灭的‘集体执念’,在绝望中撑起了这最后一点生机!”
说罢,她飞快地从手腕上解下一根由生生神草编织而成的翠绿绳索,将一端深深埋入脚下的泥土中,另一端则闪电般缠绕在林风的手腕上。
“我用生生神诀将你与那缕亲缘生脉连接起来,让你能借用那份力量!但……它太脆弱了,只能撑一炷香的时间!”
林风重重点头,眼中杀意与决然交织。
他没有丝毫犹豫,左手引动杀生仙诀,那股霸道绝伦的力量化作一个熔炉漩涡。
他将柳如烟焚灭幻象后残留的“幻情残渣”投入其中,又通过白小怜连接的“亲缘生脉”牵引来一丝微弱却纯粹的生机,最后,更是将自己“家火令”中仅存的一缕余焰也尽数灌入!
三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掌心盘旋、碰撞、最终糅合成一枚灰扑扑、毫不起眼的令牌,令牌之上,只有两个古朴的篆字——开灶!
“去!”林风低喝一声,手腕一抖,缠绕在他臂上的灰骨链如同一条苏醒的骨龙,猛地卷起那枚“开灶令”,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灰色闪电,直贯地穴深处!
令牌没入黑暗,并未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然而,在它消失的尽头,一蓬虚幻的、橘黄色的火焰,轰然点燃!
那火焰在地心深处,竟凭空勾勒出了一口虚幻的“源灶”——灶中无柴,亦无薪,却燃烧着亿万年来,无数凡人心中那份最朴素、最执着,从未曾真正熄灭的“回家之念”!
源灶一燃,整个地穴剧烈震动!
那三百六十根由亲情执念构成的巨柱齐齐颤抖,柱中传出无数压抑了万古的嘶吼:“……放我们……回去……孩子……还在等……”
林风一步踏出,走入宗祠归墟。
他每向前踏出一步,地脉的震颤便剧烈一分,仿佛他的脚步踩在了这片天道家法的命脉之上。
就在他深入百丈之际,地穴深处猛然扑出九道血色残影,残影落地,化作九个身穿古老判官袍、面孔模糊不清的身影。
它们手中各持一把铭刻着“孝悌忠信”的“家法铡刀”,毫无感情的怒喝声如同家法板子抽打皮肉的闷响,响彻整个地穴:“逆子林风,擅开宗祠,无视家法,当受‘断亲之刑’!”
林风看着这九个所谓的“九亲判官”,不退反进,脸上浮现出一抹狂傲的笑容。
他猛地一拍胸口,引动了体内沉寂的凡尘道种。
刹那间,他心口处那九道漆黑如墨的神秘纹路尽数爆裂开来,化作一团精纯至极的血雾,义无反顾地融入了远方那口虚幻的源灶之中!
“你们判我是逆子?好啊——”林风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决绝,“那今天,老子就逆了这狗屁的天道家法!”
血雾燃火,源灶轰然暴涨!
那橘黄色的火焰瞬间席卷了整个地下空间,竟在半空中凝成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凡尘画卷:画卷之中,无数个家庭打破了自家紧锁的祠堂,砸碎了那些冰冷的祖宗牌位,搀扶着家中的老人,带领着怀里的幼儿,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宗庙的大门——万家自立门户,不拜伪神!
“不——!”九亲判官在这幅画卷展现的无上意志面前,连惨叫都显得微不足道,它们的身影如同被烈日照耀的冰雪,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随着它们的消失,地穴的尽头,一扇巨大而古朴的石门缓缓开启,露出了其后“宗祠母殿”的真容。
殿内空无一物,没有神像,没有牌位,只有一口巨大到难以形容的“地灶”坐落在正中央。
那地灶通体血红,表面布满了如同血管般的纹路,并且正有规律地跳动着,发出“咕咚……咕咚……”的沉闷声响,仿佛一颗活生生的巨型心脏。
它竟是以万民的血脉为薪柴,以被强行剥夺的亲情为火焰!
在地灶旁边,立着一块古老的石碑,上面只有八个字:“香火不灭,家祭不断。”
林风正欲上前,彻底毁掉这罪恶的根源,心口却陡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他猛地回头,只见白小怜的脸色已然惨白如纸,那根连接着他与亲缘生脉的续命绳,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断裂!
“风大哥……”白小怜的声音虚弱无比,“生脉……要断了……”
她话音未落,那座巨大的“地灶”心脏般的跳动猛然一停。
在灶心最中央的位置,一道裂缝缓缓睁开,露出了一只巨大、浑浊,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慈爱的血色眼眸。
那眼眸死死地盯着林风,一道微弱到几乎无法听清,却又清晰地响彻在林风灵魂深处的低语,从中传出:
“……儿……别过来……灶里……是你娘……”
林风整个人如遭九天神雷轰顶,瞬间僵立当场。
他脸上的狂傲、决然、杀意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只剩下无边的空白与骇然。
那一声“儿”,仿佛跨越了万古时空,击碎了他坚如磐石的心防。
地灶的血眼依旧凝视着他,那饱含着无尽信息与情感的低语,还在不断地、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