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域三陆,刹那间一片寂静。
无论是繁华帝都的朱门酒楼,还是穷山恶水间的茅屋草棚,只要有炊烟升起的地方,都出现了奇异的景象。
一座座凡人的灶台,无论新旧,无论用的是柴火还是灵炭,都在这一刻无火自燃。
那火焰既不是普通火焰的橘黄色,也不是修士丹炉的青蓝色,而是一种厚重温暖的金红色,宛如夕阳沉入晚霞,带着无尽的岁月沧桑。
火焰摇曳中,竟渐渐勾勒出模糊的人影。
在东荒边陲的村落里,一个守着空米缸落泪的老妇人,惊愕地发现自家那口用了三代人的破锅灶中,燃起的金焰里站着一个憨厚的身影,肩上扛着锄头,正咧着嘴冲她笑。
那是她三十年前死于荒兽潮的丈夫。
在南疆繁华的古城,一位富商呆呆地看着自家后厨那座由暖玉砌成的豪华灶台,火焰里一个温婉的妇人正拿着汤勺轻轻搅动,眼神慈爱,那是他幼年时病故的母亲,最擅长熬一锅暖心肉粥。
拿着锅铲的老农,搅着粥勺的村妇,揉着面团的汉子,劈着柴火的婆婆……一个个身影,都是凡尘俗世中,历代以来用一双勤劳的手撑起一个家,用一口灶台温暖过岁月的人。
他们不是神,他们只是平凡的祖辈。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亿万凡人先是惊恐,接着是震撼,最后化作了难以言喻的狂喜与孺慕之情。
无数人跪倒在地,对着自家灶台泣不成声。
他们终于明白,真正庇佑着这个家的,从来不是高悬天际的泥塑金身,而是这方寸灶台间,从未散去的血脉温情。
与此同时,在命冢之巅,柳如烟身着一身红衣,猎猎作响,站在万千坟冢的最高处,周围是狂乱呼啸的阴风。
她看着指尖跳动的那一缕紫红色的雷霆,其中夹杂着金色的烟火气息,不由得咯咯娇笑起来,声音如银铃般清脆,却带着颠倒众生的魅惑:“人家以前只会点燃情郎的欲火,没想到今天,倒要学着点燃这人间的香火了,真是有趣。”
她笑声一收,素手猛然扬起。
指尖那缕被她称作“情炊雷”的奇异雷火,瞬间炸开,化作漫天细碎的星雨,如一场盛大的流星,精准无比地洒向九域三陆中,那些被各大宗门、王朝以无上威严供奉的“天神像”。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雷火星雨落在神像上,并未燃起焚天烈焰,那些由千年神木雕刻、万载金铁铸就的神像,甚至连一丝焦黑都未曾出现。
然而,它们却开始崩塌了。
不是从外部被摧毁,而是从内部开始瓦解。
一座高达千丈的天厨神像,眉心先是裂开一道缝隙,随即整张威严的面孔寸寸剥落,露出内里空洞的结构。
原因很简单,就在神像之下,一位虔诚供奉了六十年的老庙祝,正老泪纵横地看着自家庙宇后厨灶台里浮现出的、他父亲年轻时掂勺的背影。
再回头看那金碧辉煌、面目模糊的神像,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感与疏离感涌上心头。
神,原来离我这么近,就在我家灶里。那天上的,又是个什么东西?
一念生,香火断。
心中维系着信仰的无形丝线,就此崩断。
神像失去了亿万香火的支撑,便如失了根基的空中楼阁,自行崩溃,化为尘土。
“轰隆隆——”
一座座神像的崩塌,如同在天道脸上扇下的一记记响亮耳光。
柳如烟环抱双臂,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笑得愈发妩媚。
而此刻,在另一处不为人知的空间,星陨阁的禁地石碑前,洛倾城静静地躺着,三千银发如月光瀑布般铺散开来,绝美的容颜因昏睡而显得格外苍白。
她眉心那道代表着星命神格的裂纹中,正有丝丝缕缕的母灶金光流转,非但没有修复裂痕,反而像是在解析着什么。
她的识海深处,那片原本映照着天地劫难、众生命运的浩瀚星图,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剧变。
星辰不再按照固有的轨迹运转,它们之间的联系也不再是冰冷的引力,而是一条条由凡间炊烟袅袅升起而形成的、充满了人间烟火味的“信仰脉络”。
这片星图不再预测未来,而是在追溯过去,追溯信仰的源头。
她看到,每一缕炊烟都源自一口灶,每一口灶都曾凝聚着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
这些最朴素的情感与愿力,在岁月中沉淀,最终汇聚成河,诞生了最初的灵。
“原来……神,不是天上来的……”洛倾城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是……是灶台里烧出来的……”
话音未落,星图最深处,一道极其微弱的残念被这股力量触动,从中逸散而出,凝聚成一个模糊的老者虚影。
他身上穿着星陨阁初代阁主的服饰,语气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悲哀:“痴儿……你终于看到了……星陨阁世代供奉,想要窥探天机,却不知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供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厨神’,根本不是什么先天神只,他……他原本只是东荒一个爱给邻里做饭的普通老汉,死后一缕执念不散,想要继续为人间添些烟火气,却被……却被天道抓了去,当成了收割香火的幌子……”
这道残念的话语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洛倾城的灵魂之上。
她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那双银色的眸子里没有了往日的清冷,只剩下滔天的明悟与决绝。
她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坐起身,一口精血喷在身前的星图残片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块承载了惊天真相的残片狠狠拍入身下的地脉之中!
“风……真相……在‘香火井’……”
地脉震动,她的声音随着地脉之力,跨越无尽虚空,传向了那个她最牵挂的人。
葬星长河的源头,母灶之前。
林风盘膝而坐,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悲喜。
但他心口处,那道狰狞的黑色纹路却在疯狂蔓延,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如同擂鼓,沉重而压抑。
随着母灶金光洒遍人间,亿万凡人“自愿献子”的真相被揭开,那股积压了万古的悔恨、悲痛与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流,顺着某种冥冥中的联系,一丝丝涌入他的体内。
这是身为葬天者的宿命,亦是他的力量之源。
他引动体内那缕残存的仙帝意志,将这股庞杂的情绪洪流强行压下,心神沉入识海,短暂地获得了超越时间的预判与洞察。
一幅幅古老的画面在他识海中飞速闪过。
上古之初,初代葬天者战败身陨,其不屈的意志化作“凡人皆可成神”的宏愿,散入了九域三陆的地脉深处。
地脉所至,凡尘之中,灶火最旺盛、执念最纯粹的地方,便有灵性诞生。
于是,世间有了第一位“灶王爷”,第一位“厨神娘娘”,他们是凡人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化身,是人间烟火气的守护灵。
然而,篡夺了权柄的天道,无法容忍这种源于凡尘、不受掌控的神只。
它将这些民间自发形成的灶灵一一抓捕,抹去其自主意识,炼化为没有思想的“天俸神仆”,然后高居云端,编造神话,强迫凡人对着它们的金身神像顶礼膜拜。
凡人供奉的,以为是天神,实际上,是自家的祖宗;天道吸食的,正是这世间最本源的香火愿力!
“呵呵……”林风的识海中响起一声冰冷的笑,随即,他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杀意凛然,“你们供奉的神,是我凡人家的祖宗成了精。你们收走的供菜,也敢下咽?”
他心念一动,体内杀生仙诀疯狂运转。
一股无形的吸力自他体内爆发,瞬间勾连三处!
一端,是柳如烟焚毁神像时,从崩塌的神像中逸散出的、无主的“信仰虚火”;另一端,是洛倾城以生命为代价打入地脉,那枚指向“香火井”的星图坐标;最后一端,则是遍布九域三陆,亿万凡人见到灶中祖影后,心中升起的那股血脉相连的“认亲之念”。
三股力量,性质各异,此刻却被杀生仙诀强行糅合,炼成了一条贯穿天地、虚实难辨的“引神线”!
“起!”
林风一声低喝,缠绕在他手腕上的灰骨链应声飞出,如一条灰色怒龙,前端精准地缠住了那条“引神线”,而后猛地向下一扯,狠狠扎入他身前的地面!
大地剧烈轰鸣,葬星长河的河水都为之倒卷。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一口锈迹斑斑、巨大无比的古井,被灰骨链硬生生从地脉深处拖拽了出来!
这便是“香火井”!
井壁之上,并非青苔,而是密密麻麻刻满了无数时代的供词与祷文:“求神赐我一斗米,活过这个冬天”、“求神保佑我儿能通灵根,拜入仙门”、“信女愿献上三餐香火,只求丈夫出征平安归来”……字字泣血,句句卑微。
而井底,却并非什么圣地,那里堆满了早已腐烂发臭的供菜,黑色的污秽之气冲天而起,其中甚至夹杂着婴孩的骸骨。
在那堆积如山的腐烂物中,一只粗陶大碗显得格格不入。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碗中似乎还残留着早已干涸的面汤痕迹。
碗底,用最朴拙的刀法,刻着一个清晰的“林”字!
林风的目光瞬间凝固。
他缓缓伸出手,将那只陶碗从污秽中拾起,指尖轻轻抚过那个熟悉的刻痕,一股源自血脉的悸动让他眼眶微微泛红。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下,声音低沉却传遍四野:“凡尘道种,借我神威——以万民认亲之念,召还尔等先祖灶灵!”
他胸口的心轮猛然一震,引动身后母灶的无尽金光,顺着那条“引神线”,如同天河倒灌,疯狂地冲入香火井之中!
“轰!”
井中堆积万古的腐烂供菜,在接触到这至纯至阳的烟火金光后,非但没有被净化,反而瞬间燃起了熊熊金焰!
火焰之中,无数模糊的人影挣扎着、嘶吼着走了出来。
他们有的持着锅铲,有的握着搅勺,有的扛着柴刀……正是那些被天道抓捕炼化的民间灶灵!
它们茫然四顾,当看到手持林家陶碗的林风时,浑浊的眼神瞬间清明。
它们齐刷刷地朝着林风跪下,亿万个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在天地间回荡:
“主……我们回来了……灶,该归家了……”
林风将那只刻着“林”字的陶碗,郑重地放在身前的红尘灶上。
他单手一招,灰骨链呼啸而回,紧紧缠住香火井的井口。
他抬起头,冰冷的目光穿透层层云霭,直视天穹之上那座金碧辉煌的天俸殿。
“天俸殿——”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你们偷的神,是老子的祖宗;你们吃的供,是老子家的饭!”
话音落下,他猛然发力,手臂肌肉虬结,竟将整口巨大无比的香火井硬生生倒悬而起!
漆黑的井口,如同一尊上古凶炮的炮口,遥遥对准了天俸殿的主殿。
“开席——”林风发出一声震天怒吼,“今晚这顿,老子请祖宗们,吃顿团圆饭!”
随着他一声令下,倒悬的香火井中,那无穷无尽的金色火焰,裹挟着万古的怨与恨,化作一道冲天洪流,喷薄而出!
金焰在空中并未消散,反而凝聚成亿万个清晰的灶神虚影,他们手持炊具,神情肃穆,齐齐踏上那条金色的葬星长河,朝着天俸殿奔涌而去。
而在那遥远的天俸殿之顶,象征着天道掌控人间烟火的三百六十口巨型天锅,在这一刻,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那万古不灭的神火,竟第一次,同时黯淡,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