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仿佛沉寂万古的火山,在酝酿着一场足以倾覆苍穹的喷发。
几乎就在同时,乱葬岗的边界,大地开裂,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中,燃起了灰白色的火焰。
那火焰没有温度,却带着焚尽神魂的怨憎与痛苦。
九万道黑影,便踏着这无声的灰火,从地底深处一步步走了出来。
他们形态各异,有的身躯残破,有的面目模糊,但每一个的眼眶里,都燃烧着两团一模一样的、属于死者的鬼火。
他们手中紧握的,是早已锈蚀不堪的残刃,刃口崩裂,却依旧透着刺骨的寒意。
风吹过他们破烂的衣袍,发出的不是布料的摩擦声,而是无数冤魂在低语、在嘶吼。
他们是葬天者,是当年追随葬仙宗,却被所谓的“刑魂”之法钉死在灰骨树上,永世不得超生的残念所化。
“刽子手……”
“还我命来……”
沙哑、重叠、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合音,汇成一道精神风暴,狠狠砸在林风的识海之中。
九万道目光,九万种痛苦,九万份绝望,尽数锁定在他一人身上。
杀气如潮,怨念如海。
柳如烟和白小怜脸色瞬间煞白,她们本能地上前一步,却被一股无形的气墙死死挡住。
那是属于九万葬天者的怨念场,除非得到他们的允许,否则神佛难入。
然而,立于风暴中心的林风,却纹丝不动。
他没有闪躲,甚至没有抬起眼皮。
他任由一道最前方的黑影瞬息而至,将那柄饱饮了无尽痛苦的残刃,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冰冷的锋刃轻易地划破了皮肤,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刀锋缓缓滑落,滴在脚下干涸的土地上,瞬间被那灰白的火焰吞噬,连一丝血腥气都未曾留下。
林风终于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倒映着眼前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他没有去看那柄致命的刀,而是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道黑影的耳中。
“若我……是你们口中的刽子手……”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悲怆,“为何这面葬战旗,会为我而燃?”
他的话音未落,身后那面孤零零插在地上的残破战旗,无风自动,旗面上那早已干涸的血色纹路,竟开始流淌起微光。
“为何这埋葬了你们骸骨的灰火,只认一个名字?”
林风缓缓抬起右手,掌心之中,那枚沉寂的气海深处的凡尘道种,终于透出一缕微弱却无比纯粹的光芒。
光芒虽弱,却仿佛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号令。
刹那间,乱葬岗中所有灰白色的火焰,都如同受到了君王召唤的臣子,发出一阵欢欣的嗡鸣。
一道最浓郁的灰火,如同一条拥有生命的灵蛇,从地上窜起,亲昵地缠绕上那根乌黑的旗杆,盘旋而上。
火焰舔舐着旗面,旗帜上的血色纹路被彻底点燃,映照出的,却不是金戈铁马的战场,而是一张巧笑嫣然的脸。
那是花想容,在他怀中化为飞灰前,留下的最后一个笑容,纯净、满足,不带一丝遗憾。
看到那个笑容,九万黑影的动作齐齐一滞,他们眼中的暴戾与怨恨,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你们要看真相?”柳如烟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带着一丝决绝的颤抖。
她死死盯着那些黑影,眼角已有泪光,“那我就烧出他的心,给你们看个清楚!”
她猛地咬破自己的唇瓣,任凭鲜血染红了双唇。
十根纤细的手指在胸前飞速交叠,结出一个繁复而古老的手印。
一团赤红色的火焰,自她的心口位置轰然燃起!
痴念火!以十年寿元为薪,燃尽心中一切执念,只为求一个真相!
“去!”柳如烟发出一声清叱,那团赤焰化作一道流光,不偏不倚地打在了葬战旗的旗杆之上。
赤焰如龙,顺着旗杆盘旋冲天而起,与那道灰白色的火焰交织在一起,非但没有彼此冲突,反而相互交融,爆发出更加璀璨的光芒。
轰——!
葬战旗猎猎作响,仿佛从沉睡中苏醒的巨兽,发出震天的咆哮。
光芒笼罩之下,九万道黑影体内的怨气竟被强行引燃,在他们身后,浮现出了一幕幕早已被尘封的画面——那是他们生前的记忆,是他们追随一位白衣领袖,向着苍天挥刀的决绝。
而在那所有画面的核心,那个白衣领袖的面容,与此刻的林风,缓缓重合。
记忆与现实的冲击,让九万黑影发出了痛苦的嘶吼。
他们身上的黑气剧烈翻涌,最终,所有的嘶吼汇成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
“林风——!”
这一声呐喊,不再是单纯的指控,而是夹杂了迷茫、痛苦、以及一丝深藏的期盼。
就在这时,白小怜动了。
她看着林风脖颈上那道不断渗血的伤口,指尖抑制不住地轻颤。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轻轻一洒,数滴晶莹剔透的露珠便飞了出去,如星雨般洒落大地。
回魂露。
露珠落地,没有渗入土壤,而是化作一缕缕轻柔的白雾。
雾气汇聚,在林风身前,渐渐勾勒出一个娇小的身影。
那身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蹦蹦跳跳地挥着手,正是花想容的虚影。
“哥哥!”她清脆地喊了一声,脸上依旧是那副天真烂漫的笑容,“我吃够了糖葫芦,也穿够了新衣裳,这一次,该轮到我来护着你啦!”
说完,她猛地转过身,鼓起勇气,对着那九万道狰狞的黑影,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你们看清楚!他是林风!是当年带领我们,要去烧了那片天的林风!他不是刽子手!我是他的道种,是我……是我心甘情愿献祭给他的主!”
最后几个字,她喊得声嘶力竭,虚幻的身影也因此变得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刽子手……
烧天的人……
两种截然不同的称谓,如同两柄重锤,狠狠敲击在九万葬天者的残念核心。
他们眼中的火焰剧烈地跳动着,痛苦与迷茫达到了顶点。
林风的身体,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但他没有停下,而是用双手支撑着地面,一步,一步,艰难地爬向乱葬岗深处那片林立的石碑。
那是葬仙宗第一代追随者的魂印之碑。
他爬到第一块石碑前,石碑冰冷粗糙,上面只刻着一个名字——“王虎”。
他低下头,用自己染血的嘴唇,轻轻地吻在了那个名字上。
“我记你。”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沙哑地低语。
鲜血在石碑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
他爬向第二块石碑,“李二狗”。他再次吻了上去。
“我记你。”
第三块,第四块……
他的动作缓慢而虔诚,仿佛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无数年的旅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圣地。
他的膝盖早已被碎石磨破,鲜血淋漓,但他毫不在意。
每亲吻一块石碑,他便低语一句“我记你”,像是在履行一个跨越了万古的承诺。
当他亲吻过第九十九块石碑时,整片碑林,轰然震动!
祖魂祭!
一道道温和的光芒,从每一块被他亲吻过的石碑上腾空而起。
那是葬仙宗第一代的祖魂,他们没有怨气,没有痛苦,只有着对后辈的慈祥与挂念。
万魂腾空,光耀天地。
那些祖魂没有去看林风,而是飘向了那九万道痛苦挣扎的黑影。
他们伸出虚幻的手臂,将那些被怨念束缚了万年的后辈们,轻轻拥入怀中。
没有言语,只有无声的泪水。
伪装的葬天者,在真正祖魂的怀抱中,痛苦的嘶吼渐渐平息,化作了委屈的呜咽。
他们身上的黑气在祖魂之光的照耀下,如冰雪般消融,露出了他们本来的、同样带着孺慕之情的灵魂。
一场跨越万古的相认,在此刻,以最悲怆的方式上演。
林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直到最后一丝黑气消散。
他才缓缓站起身,走到花想容的虚影旁,将那个早已空了的骨灰坛,轻轻地背回了身上。
他转过身,面对着那漫天飞舞的魂灵,声音低沉而坚定:“葬仙宗的祖,从来都不是高高在上的天。”
“是你们。”
话音落下,万魂齐齐对他躬身一拜,而后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天地之间。
乱葬岗恢复了死寂。
林风走到那面依旧屹立的葬战旗之下,正准备将其拔起。
他的目光,却被旗杆下的一个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小巧的骨灰坛,样式古朴,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坛身之上,还带着一丝未干的泥土。
林风的心猛地一跳,他缓缓蹲下身,看清了坛身上用指甲硬生生刻出的四个字。
叶红绫——未亡。
他的瞳孔,在看清最后两个字时,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一股比面对九万冤魂时还要强烈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触碰向那两个字。
你还……没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未亡”二字的刹那,他气海深处的凡尘道种,再一次,毫无征兆地,剧烈一颤。
这一次的颤动,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猛烈,仿佛是在示警,又像是在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