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手握圣旨,如同握着一块燃烧的烙铁,那份来自皇权的冰冷与威压,几乎要将他的骨骼都灼穿。而与此同时,在距离镇北军营数里之外的关宁铁骑大营之中,另一场足以颠覆整个京畿战局的风暴,正在以一种更加爆裂的方式,疯狂地酝酿着。
袁崇焕被捕入狱的消息,对于顾昭而言,是恩师蒙难的锥心之痛;但对于祖大寿、何可纲这些辽西将门的宿将来说,这不仅仅是悲痛,更是悬在他们自己头顶上的一柄滴血的利刃,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帅帐之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连空气都已经凝固。
祖大寿,这位身经百战、在辽西拥有着说一不二威望的总兵官,此刻正沉着一张脸,坐在主位之上,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缓缓扫过帐内十几名高级将领。这些将领,无一不是跟随袁崇焕多年、与他祖大寿盘根错节的生死弟兄。
“都听说了吧。”祖大寿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督师……进去了。进的是锦衣卫的诏狱。”
一句话,让帐内本就压抑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诏狱! 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大明朝最恐怖的所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人间地狱!自开国以来,进了诏狱的朝廷大员,能有几个是活着出来的?更何况,这一次,下令的是天子本人!
“大哥!这……这怎么可能?!”一名将领猛地站了起来,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与愤怒,“督师为了京师,千里赴援,血战不退!朝廷不给封赏也就罢了,怎么……怎么反而把他给下了大狱?!”
“是啊!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另一人也激动地附和,“我们关宁军的弟兄,在外面给他们朱家卖命,他们倒好,在后面捅我们的刀子!”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这些悍将心中迅速蔓延。他们比谁都清楚,他们这个团体,早就被朝中的文官集团打上了“军阀”、“骄兵”的标签。袁崇焕,是他们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靠山。如今,这棵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大树轰然倒塌,接下来皇帝和朝廷的屠刀,会砍向谁?
答案,不言而喻。
唇亡齿寒!
更深层次的恐惧,则源于他们自己屁股底下的不干净。克扣军饷、走私通商、甚至在某些时候为了保存实力而与后金达成默契……这些事情,在辽西那片烂泥潭里,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生存法则。过去有袁崇焕在上面顶着,无人敢深究。可现在,一旦皇帝下定决心要清算“袁党”,这些陈年旧账,随便翻出来一件,都足以让他们满门抄斩!
祖大寿看着众人脸上的惊惶与愤怒,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猛地一拍桌案,发出一声巨响,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哭哭啼啼,吵吵嚷嚷,有个屁用!”他霍然起身,环视众人,眼中闪烁着一种野兽般的决绝与狠厉,“你们以为这只是督师一个人的事吗?我告诉你们,督师倒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今天抓了袁崇焕,明天就能抓我祖大寿,后天就能把你们一个个全都绑到西市口砍了脑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
“督师为了大明,一片赤胆忠心,尚且落得如此下场!我们这些人,在朝中那些相公老爷们眼里,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一群随时可以丢弃的走狗罢了!皇帝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
他向前踏出一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煽动性与决绝的力量。
“弟兄们,想活命的,就跟我走!此处,不是我们卖命的地方了!” “我们回山海关!回到我们辽西的地盘上去!那里,才是我们自己的家!京师的安危,自有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文官老爷们去操心!没了我们关宁铁骑,我倒要看看,他朱由检拿什么去挡城外的建奴!”
这番话,如同在火药桶里丢进了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帐内所有将领心中的恐惧与不甘。
没错!与其留在这里等着被清算,不如走! 回到山海关,天高皇帝远,手握雄兵,谁敢动我?
“大哥!我们听你的!走!” “走!他娘的,这破地方,老子早就不想待了!” “对!我们回关外去,他爱谁守谁守去!”
一时间,群情激奋,所有的犹豫与彷徨,都在祖大寿这番话的煽动下,化作了决绝的行动力。
当天夜里,风雪愈发大了。
就在京城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还聚焦在那座阴森的诏狱,聚焦在那位英雄督师的悲惨命运上时,一场惊天动地的哗变,正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展开了。
没有喧哗,没有号令。 一万多名最精锐的关宁铁骑,在各自将领的带领下,以一种近乎诡异的效率,默默地拔起了营寨,卷起了行囊。马蹄被裹上了厚布,刀枪被小心地收拢,整支大军,就像一条黑色的、沉默的巨蟒,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们驻守的阵地。
他们放弃了身后那座曾经拼死保卫的帝国都城,放弃了所有关于忠君报国的虚名,浩浩荡荡,头也不回地,向着东方,向着那座属于他们的坚固堡垒——山海关,狂奔而去!
……
第二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京师城外那片被白雪覆盖的大地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德胜门外,西侧那片原本营盘连绵、旌旗招展的关宁铁骑驻地,此刻,竟是空空如也!
只剩下一片狼藉的营地,无数被遗弃的杂物,以及在寒风中呜咽作响的空帐篷。
跑了! 城外最强大的主力援军,那支被整个朝廷寄予厚望的关宁铁骑,竟然在一夜之间,跑得无影无踪!
消息传回紫禁城,刚刚才为自己“果断”处置了袁崇焕而感到一丝得意的崇祯皇帝,当场如遭五雷轰顶,一口气没上来,险些瘫倒在龙椅之上。 而平台之上,那些昨日还在弹劾袁崇焕、弹劾辽西将门的文官们,此刻更是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
他们把狼赶走了,却发现,门外的老虎,马上就要扑进来了!
偌大的京师城外,勤王的大军,如今只剩下了大同总兵满桂麾下那些在之前的血战中伤亡惨重的残兵败将,宣府总兵侯世禄手中那些战力堪忧的弱旅,以及……那支孤零零地、依旧坚守在德胜门正面战场上,兵力不过五千的镇北军!
顾昭站在自己的阵地上,北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吹得他身后的大纛猎猎作响。
他的目光,正投向东方。在那里,关宁铁骑大军离去后卷起的烟尘,即便过了一夜,似乎也还未曾完全散尽,像一道灰色的伤疤,永远地刻在了这片苍茫的天地之间。
他缓缓地回过头,望向身后那座巍峨耸立,却又在此刻显得如此孤立无援的北京城。城墙之上,似乎能看到无数惊慌失措的身影。
他的靠山,那位亦师亦父的督师,倒了。 他最强大的“友军”,那支本该与他并肩作战的关宁铁骑,跑了。 一夜之间,他从一个战功赫赫的救驾功臣,变成了一个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弃子。
他被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独自一人,要用五千疲敝之师,去面对城外那休整完毕、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十万后金大军的绝境。
他,再一次成为了那匹孤独的狼。 但这一次,他身后守护的,不再是一座小小的卫所,而是整个大明帝国的首都,是这个华夏王朝最后的尊严!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壮与豪情,在他的胸中激荡。 他缓缓地,缓缓地抽出了腰间的“镇北”战刀。刀锋在冬日的寒光下,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传我命令!” 他的声音,穿透了呜咽的北风,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镇北军的阵地,传到了每一名伤痕累累、却依旧意志坚定的士兵耳中。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构筑德胜门防线!” “这一次,我们身后,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