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数日的长途跋涉,那座在无数辽东将士心中如同圣地一般的雄城——宁远,终于以一种无比恢弘而又厚重的姿态,完整地呈现在了镇北军所有官兵的面前。
那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战争堡垒,巍峨的城墙,全部由巨大的条石与青砖包砌而成,高逾三丈,厚不知几许,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坚实而又冰冷的光泽。城墙之上,旌旗如林,密密麻麻的垛口与箭楼之间,隐约可见一尊尊黑洞洞的红夷大炮的炮口,如同一只只择人而噬的钢铁巨兽,沉默而又威严地,睥睨着关外的万里河山。
即便是见惯了青山堡那日益坚固的城防,当镇北军的将士们,第一次亲眼目睹这座大明在关外最坚不可摧的支柱时,心中依然涌起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敬畏。
这里,就是蓟辽督师袁崇焕的帅府所在;这里,就是整个关宁铁骑赖以生存的根基;这里,更是大明王朝,用无数金钱、人力与鲜血,浇筑起来的、抵御后金铁蹄南下的最后一道屏障!
然而,这份因抵达目的地而产生的豪情与憧憬,很快,便被迎面而来的一盆冰水,浇得彻骨冰寒。
按照督师府的命令,镇北军的驻地,被安排在了宁远城西翼的一片开阔地带。前来负责引导与交接营地的,是一名隶属于宁远卫指挥使司的游击将军,姓李。此人约莫四十出头,面色蜡黄,留着两撇八字胡,身上那件本应笔挺的铠甲穿得松松垮垮,一双三角眼在看到镇北军那精良得有些过分的装备时,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与鄙夷。
“呵呵,这位便是顾守备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李游击皮笑肉不笑地冲着顾昭拱了拱手,那敷衍的态度,任谁都看得出来。
顾昭不动声色地翻身下马,回了一礼:“李将军客气了,我部初来乍到,日后还需将军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李游击拖长了语调,用马鞭懒洋洋地朝着远处一片地势明显低洼的区域一指,“督师大人有令,贵部的营地,便划在那边了。地方嘛,是足够宽敞的,足够你们这一千五百号兄弟扎营操练了。”
顺着他马鞭所指的方向,王五等一众镇北军将领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那根本就不是一片适合扎营的土地!
那片区域,地势低洼,紧邻着一片散发着腐臭气息的沼泽地,地面泥泞不堪,许多地方甚至还积着一滩滩浑浊的“恶水,可以想见,一旦到了雨季,这里必然会成为一片泽国。更要命的是,营地处于下风口,沼泽地里那股令人作呕的潮湿腥气,混杂着夏日蚊虫的嗡嗡声,正源源不断地朝这边飘来。
让一支精锐的野战部队,驻扎在这样一片潮湿、肮脏、易生瘟疫的烂地之上,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疏忽,而是一种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侮辱与刁难!
王五的火爆脾气当场就压不住了,他上前一步,怒声道:“李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镇北军奉督师之命前来拱卫宁远,你们就给我们安排这么个猪圈不如的地方?!”
李游击斜着三角眼,瞥了王五一眼,脸上的假笑变得更加阴阳怪气:“这位将军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宁远城是什么地方?寸土寸金!城里城外,各路兵马云集,早就没了空地。督师大人宅心仁厚,能下令给你们腾出这么大一块地方,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怎么?莫非顾守备的兵马,金贵得连一点苦都吃不得了?”
他故意将“顾守备”三个字咬得很重,言语之中,那股浓浓的排斥与嘲讽之意,已经溢于言表。他慢悠悠地说道:“大家都是为督师大人效力,为朝廷卖命,条件艰苦些,将就一下也就是了嘛。想当年我们跟着督师大人守宁远的时候,冰天雪地里啃着冻硬的黑面馒头,不也一样打退了老奴(努尔哈赤)的十万大军?年轻人,莫要太气盛了。”
这番话,看似是倚老卖老地劝诫,实则句句带刺,直接将镇北军摆在了一个“不懂规矩”、“吃不了苦”的暴发户位置上,同时还不动声色地抬高了他们这些关宁军“元老”的地位。
“你……!”王五气得满脸通红,还想再骂,却被顾昭抬手拦住了。
顾昭的脸上,依旧是一片平静,仿佛丝毫没有因为对方的刁难而动怒。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那片烂地,然后对李游击说道:“有劳李将军了。我部远来疲惫,就不多留将军了。”
见顾昭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认怂”了,李游击的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他哈哈一笑,拱了拱手,便带着手下扬长而去,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让在场的镇北军将士们,一个个都气得牙痒痒。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安营扎寨之后,顾昭随即派遣军需官,拿着督师府下发的正式批文,前往宁远军需处,领取安营所需的粮草、木材等一应补给。
结果,派去的人,在军需处坐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冷板凳,最后只领回来了一堆发了霉、结了块的陈年旧粮,以及一些枯黄败坏、根本无法作为马料的劣质草料。
军需官回来时,几乎是哭着向顾昭禀报的:“大人!那军需处的管事,根本就是存心刁难!属下将督师府的批文递上去,他却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说我们这批文上的印信模糊,需要核实;一会儿又说督师府的账目还没转过来,他们无法入账;最后被逼得没办法了,又说仓库正在盘点,暂时无法调拨新粮……最后,就像打发乞丐一样,从角落里扫了这么些陈芝麻烂谷子出来,还说是什么‘照顾’我们!”
如果说营地的事情,还只是面子上的侮辱,那么后勤上的刁难,就是实实在在地,往镇北军的根子上捅刀子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支军队,若是连最基本的粮草都无法保证,那还谈何战斗力?
这一下,整个镇北军的营地,都炸开了锅!
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于那些关宁军老兵油子们的当面挑衅。
傍晚时分,当镇北军的士兵们,忍着恶劣环境带来的不适,正在默默地清理营地、整备武器时,一群关宁军的老兵,三三两两地晃荡到了镇北军营地的栅栏之外。他们故意提高了嗓门,用一种谁都能听见的音量,大声地喧哗、嘲讽,言语之中,充满了对这些“京营来的暴发户”的轻蔑与不屑。
“哟,弟兄们快来看!这就是那支打了个‘大胜仗’的镇北军啊!啧啧,瞧瞧这身新衣甲,比咱们总兵大人的都亮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唱戏的班子呢!”
“嗨,人家可不是唱戏的,人家会‘放炮仗’!听说啊,他们在广宁城外,离着八百里远,噼里啪啦放了一通炮仗,就把建奴给吓跑了!哈哈哈哈!”
“就是!真刀真枪地干起来,怕不是当场就得尿了裤子哦!打仗靠的是手里这把见过血的刀,靠的是这身不怕死的胆气,可不是靠身上穿的这层皮!”
这些话,刻薄而又恶毒,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进了每一个镇北军士兵的心里。他们之中的许多人,都是广宁血战的幸存者,是用同袍的鲜血与生命,换来了那场惨烈的胜利。如今,这份用生命换来的荣耀,却被这些同为大明军人的“同袍”,肆意地践踏与羞辱!
是可忍,孰不可忍?!
“噌——!”
十几名脾气火爆的镇北军士兵,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抽出了腰刀,就要冲出营地去跟对方理论。
“都给我住手!!”
一声雷霆般的喝止,从营地中央传来。
顾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他的脸色,阴沉如水。
“大人!这帮孙子欺人太甚了!他们这是在往我们所有战死的兄弟脸上吐口水啊!咱们干脆就冲出去,跟他们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们镇北军的刀,到底利不利!”王五双目赤红,如同发怒的公牛,他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毕露,暴跳如雷地吼道。
“干一场?然后呢?”顾昭冷冷地看着他,“然后被他们抓住把柄,告到督师面前,说我们镇北军恃宠而骄,殴打友军,目无法纪?还是说,你想让我们刚到宁远的第一天,就背上一个内斗的恶名?”
一连串的质问,像一盆冷水,让王五瞬间冷静了下来。
顾昭缓缓地走到他的面前,用力地按住了他那只因愤怒而颤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
“王五,你要记住。我们奉命来到这里,唯一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关外的建州女真。我们不是来跟自己人争强斗狠、内斗消耗的。”
他松开手,目光扫过所有义愤填膺的将士,声音虽然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他们看我们不顺眼,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外来者,因为我们抢了本该属于他们的风头,因为我们得到了督师的青睐。这些,都会招来嫉妒与排挤。用嘴巴去跟他们争辩,是最愚蠢的做法。我们是军人,军人之间,最终,还是要靠实力说话。”
顾昭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如同寒潭般深邃的、冷静的光芒。
“忍住这口气。从今天起,所有人,没有我的命令,不得与营外之人发生任何冲突,违令者,军法从事!他们不是瞧不起我们吗?他们不是说我们只会‘放炮仗’吗?好!那我们就让他们亲眼看一看,我们镇北军的‘炮仗’,是怎么放的!我们是怎么用他们看不起的这些东西,去杀他们不敢杀的敌人,去立他们立不了的战功!”
“先把这里的门道,给我彻底摸清楚。总有一天,我会让所有看不起我们的人,都自己闭上嘴巴!”
这番话,如同一剂强效的镇定剂,迅速平息了营地内即将爆发的骚乱。士兵们虽然心中依旧憋着一股火,但他们对顾昭的绝对信任,让他们选择 了服从。
夜,渐渐深了。
镇北军的营地,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但这寂静之下,却潜藏着一股被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火山般即将喷发的愤怒与力量。
而顾昭,则独自一人,站在营地的高处,目光冰冷地,凝视着不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巨大的宁远城。他知道,这场来自整个关宁军旧有势力的“下马威”,才刚刚开始。而他要做的,就是在沉默中积蓄力量,等待一个能够一鸣惊人、彻底扭转局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