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踩着碎星般的剑光落地时,脚踝碾过一片黏腻的黑血。血珠溅在青石板上,竟像活物般蜷缩成细小的蛇形,转瞬又被风蚀成灰。
山脚下的镇子已不成模样。
断檐残壁间飘着半幅染血的酒旗,“醉仙楼”三个字被撕得只剩个“醉”字,墨痕混着脑浆子,倒比寻常招牌多了几分狰狞的真意。几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趴在街角,脖颈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后心处破了个碗大的血洞,洞口边缘泛着青黑色的腐光,隐约能看见森白的肋骨上爬满蛛网状的咒纹。
“沈仙师!”
一个穿蓝布长衫的老者从柜台后滚出来,花白的胡子上沾着呕吐物,看见沈醉的瞬间,枯槁的手指死死抠住他的靴面,“是……是‘骨蛛’!那妖物藏在镇西的义庄里,专掏人心尖子炼邪丹啊!”
沈醉没低头。他的目光越过老者颤抖的肩头,落在镇口那棵老槐树上。
树冠不知何时被啃噬得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枝桠间挂着十几个孩童的骸骨,细小的指骨上还套着褪色的红绳。风一吹,骸骨相撞,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倒比哭嚎更渗人。
“多久了?”他开口时,剑穗上的冰玉撞出清响,压过了骸骨的杂音。
“三、三天了!”老者涕泪横流,“第一天丢了张家的小囡,第二天李家的汉子去寻,就被挂在了那树上……仙师您看,那妖物留下的蛛丝,沾着就烂肉啊!”
老者撸起袖子,小臂上缠着层灰蒙蒙的丝絮,接触皮肤的地方已溃烂成蜂窝状,脓水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地上竟“滋滋”冒起白烟。
沈醉指尖微动,三枚银针刺入老者臂弯的穴位。溃烂处的脓水瞬间凝固成黑块,老者闷哼一声,脸上却松快了些。
“义庄怎么走?”
“往、往西走,看见那口枯井就是……”
话音未落,西头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沈醉足尖一点,身形已掠出三丈外,剑光劈开漫天飞舞的灰丝,露出街角那幕炼狱般的景象——
一个穿红袄的妇人被裹在半透明的蛛茧里,茧外的丝絮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她皮肉里钻。妇人的肚皮鼓鼓囊囊,里面像有什么活物在拱动,每动一下,蛛茧就渗出一片暗红,茧上的咒纹便亮一分。而蛛茧旁站着个高约丈许的黑影,头生双角,背覆骨翼,十根指爪泛着青金色的寒光,正慢悠悠地用爪子尖划着蛛茧,像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杰作。
“啧啧,这颗‘心头肉’养得倒是肥嫩。”黑影的声音像两截枯骨在摩擦,“等吸尽她腹中胎儿的生气,我的‘九转骨丹’就能成了。”
沈醉的剑已出鞘。
秋水般的剑光里裹着淬了冰的杀意,直刺黑影后心。那妖物却似背后长眼,骨翼猛地一振,漫天灰丝如暴雨般射来,每根丝上都爬满细密的倒刺,刺尖闪烁着幽蓝的毒光。
“叮”的一声脆响,剑光与蛛丝相撞,竟激起一串火星。沈醉借力旋身,剑穗上的冰玉砸在旁边的酒坛上,坛碎酒泼,酒水落在蛛丝上,竟燃起青绿色的火焰。
“哦?会用‘离火酒’的修士?”妖物缓缓转过身,那张布满鳞片的脸上裂开一道缝,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利齿,“倒是比前几个有趣些。”
沈醉没说话。他在数妖物骨翼上的纹路——三圈半。这代表此妖已修了三百五十年,正好卡在化形的门槛上,最是凶戾难驯。
“你可知这镇子为何成了我的道场?”妖物突然狂笑起来,骨翼拍打着地面,震得断墙簌簌掉灰,“二十年前,就是这镇上的人,把我刚出生的崽子扔进沸水里烫死,还扒了它的皮做护心符!如今我回来讨债,难道不该吗?”
蛛茧里的妇人突然凄厉地哭喊:“不是我们!是、是二十年前路过的那个道士!他说你崽子是妖物,逼着我们动手的啊!”
妖物的笑声戛然而止。它猛地探爪撕开蛛茧,青金色的指甲悬在妇人眉心,却迟迟没落下。沈醉趁机挥剑斩断几根蛛丝,冷声道:“二十年前在此地降妖的,是‘清虚观’的玄阳子?”
妖物的瞳孔骤然收缩:“你认识他?”
“认识。”沈醉的剑峰斜指地面,剑尖挑起一缕灰丝,那丝絮在剑光里挣扎了几下,竟化作只小蜘蛛,被他轻轻一碾,爆成团黑血,“上个月在乱葬岗,被我亲手钉死在棺材板上。他炼的‘子母同心符’,用的就是你崽子的皮。”
妖物愣住了。骨翼上的纹路竟泛起淡淡的红光,像是在悸动。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被撕开一半的蛛茧里,妇人的肚皮突然破开个口子,一只沾满黏液的小手伸了出来。紧接着,是个浑身青紫的婴儿,闭着眼睛,嘴里却叼着半颗血淋淋的心。
“这……这是什么?”妇人瞳孔涣散,指着婴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妖物的利齿猛地咬紧,骨翼剧烈地颤抖起来:“是、是我的崽子……它没死透,附在了这妇人肚子里……”
婴儿似乎察觉到什么,突然睁开眼睛。那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两只复眼,密密麻麻的瞳仁里映出妖物的影子。它咧开嘴,露出和妖物一模一样的利齿,竟对着妖物发出“吱吱”的威胁声。
沈醉的剑微微一沉。他看得分明,婴儿的心口处,嵌着半枚桃木符,符上的朱砂咒纹,正是清虚观的手法。
“玄阳子当年没杀死它,”沈醉的声音冷得像冰,“他用符咒封了它的妖力,让它寄生在孕妇体内,靠吸食生母的精血存活。等它破体而出时,就会成为只认他为主的傀儡。”
妖物的嘶吼震得天地变色。它猛地扑向婴儿,却在距婴儿三尺处停住——婴儿心口的桃木符突然亮起金光,一道锁链从符中射出,缠住了妖物的骨翼。
“吼——!”
妖物被锁链勒得剧痛,骨翼上的鳞片纷纷脱落,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经脉。而那婴儿却咯咯地笑起来,小手一抓,竟将嘴里的人心往妖物嘴边递,像是在喂食。
这一幕太过诡异,连沈醉都皱起了眉。
蛛茧旁的妇人早已气绝,圆睁的眼睛里映着亲子相残的画面。风卷起地上的黑血,在空中凝结成个巨大的“债”字,又被婴儿的笑声震得粉碎。
妖物突然停止了挣扎。它看着婴儿心口的桃木符,又看了看沈醉手中的剑,布满鳞片的脸上竟露出一丝近乎解脱的表情。
“仙师,”它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而平静,“帮我……了结这孽缘。”
沈醉的剑尖颤了颤。他见过太多妖,有的凶残,有的伪善,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明知是圈套,却甘愿往里面钻。
婴儿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突然尖啸一声,周身爆发出浓郁的妖气。那妖气竟比妖物本身的气息更胜,带着股焚心蚀骨的怨毒,瞬间将半个镇子笼罩在阴影里。
沈醉眼神一凛,正欲挥剑,却见妖物突然猛地撞向婴儿心口的桃木符。
“轰隆”一声巨响,骨翼与符咒同归于尽。漫天的灰丝化作飞灰,婴儿心口的符咒碎成齑粉,那只青紫的小婴儿在空中僵了一瞬,随即化作团黑烟,消散在风里。
妖物庞大的身躯缓缓倒下,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埃。它看着沈醉,裂开的嘴角似乎想扯出个笑容:“谢……谢……”
最后一个字消散时,它的尸体突然开始融化,化作一滩黑血,渗入青石板的缝隙里。只留下颗鸽卵大的妖丹,滚落在沈醉脚边,丹上的纹路渐渐隐去,竟露出里面包裹着的半片婴儿的指甲。
沈醉弯腰拾起妖丹,指尖触到丹体的瞬间,突然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不是妖丹的冷,而是……来自背后的视线。
他猛地转身,只见镇口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站着个穿白衣的少女。少女手里提着盏走马灯,灯影里映出张极美的脸,眉眼弯弯,正对着他笑。
而她身后的槐树上,那些孩童的骸骨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根新抽的绿芽,芽尖上,挂着片鲜红的指甲盖。
少女看见沈醉看来,突然踮起脚尖,对着他遥遥抛了个东西。
那东西在空中划过道弧线,落在沈醉面前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是枚玉佩。
玉佩上刻着个“玄”字,正是二十年前玄阳子常佩的那枚。
而玉佩的背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
“下一个,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