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地下书商（1989年夏）
第一节：解剖学包装术
肉铺后巷的冷库，像一个深埋地下的钢铁坟墓。推开门，一股混合着血腥、生肉腥膻和刺骨寒气的白色雾浪扑面而来，瞬间在眼镜片上凝结成霜。
几盏昏黄的白炽灯在低矮的顶棚上摇晃，勉强照亮内部。墙壁和地面都覆盖着厚厚的、污浊的冰霜，踩上去发出“嘎吱”的声响。
巨大的铁钩上，悬挂着半扇半扇被剥了皮、冻得硬邦邦的猪肉、牛肉，暗红的肌肉纹理在冰霜下清晰可见，如同凝固的解剖图。角落里堆放着成筐的猪下水，散发出更浓烈的腥臭。
梅小丽裹着一件从父亲旧棉袄上拆下来的厚棉絮背心，还是冻得牙齿格格打战。她搓了搓冻得发麻的手，哈出一口白气，目光落在冷库中央地上摊开的一张巨大油毡布上。
布上，是几十本用厚塑料布仔细包裹好的“货物”——《托福考试指南》、《GRE词汇精选》、《新概念英语》第四册……还有几本薄薄的、纸张粗糙的油印小册子，标题是《深圳特区生存手册》。
王芳单腿独立，靠着冰冷的铁架，正用一把锋利的剔骨刀，熟练地剖开一扇冻得如同岩石的猪胴体的腹部。
刀刃在冰层和坚韧的肉膜上划过，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腹腔被打开，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内脏和凝结的血块，浓烈的腥气直冲脑门。
“快，塞进去！”王芳头也不抬，声音在冷库的低温里显得短促有力。她小心地将内脏拨向一边，在腹腔深处清理出一块空间。
小丽强忍着翻腾的胃液和刺鼻的气味，蹲下身，拿起一本用塑料布缠得严严实实的《托福指南》，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的空气，双手用力，将它猛地塞进那冰冷、滑腻、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腹腔深处！塑料布接触到冻肉和内脏的瞬间，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一本，两本，三本……书籍被依次塞进不同猪胴体的腹腔深处。王芳用粗针和坚韧的渔线，像缝合伤口一样，将剖开的腹部重新仔细缝好。
冻肉坚硬，针线穿梭异常费力，针脚歪歪扭扭，但足够隐蔽。缝好的猪胴体被重新挂回铁钩上，冰霜迅速覆盖了缝合的痕迹，看上去与旁边那些“清白”的肉毫无二致。
“最后这个，”王芳拿起那本薄薄的《深圳特区生存手册》，却没急着塞，而是小心地翻开封面，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淡蓝色的硬卡纸。卡纸边缘印着烫金的国徽图案和“中华人民共和国边境管理区通行证”字样，姓名栏是空白的，签发机关印着“深圳市公安局”。“这个，塞最里面那扇牛的胸腔里。贴着心包放。”她的声音压得更低。
小丽点点头，接过通行证样本，手指触到那冰凉的纸张，心头一颤。这是通往南方的钥匙，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路条”。
就在这时，冷库厚重的铁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男人粗声大气的谈话声！是肉铺的伙计和老主顾来取货了！
小丽和王芳瞬间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紧张。王芳反应极快，立刻将手中那本还没来得及处理的《生存手册》塞进旁边一个装猪大肠的竹筐深处，用腥臭的内脏盖住。
同时，她单腿猛地一蹬旁边的铁架，借力迅速挪到冷库最里面的阴影处，背靠墙壁，那只冰冷的金属假肢轻轻抬起，足尖以一种奇特而稳定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脚下的铁皮地面。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不是随意的敲击，而是带着明确间隔和组合的节奏！
摩尔斯电码！
王芳在用假肢敲击电码！
小丽的心脏狂跳，瞬间明白了王芳的意思。她立刻屏住呼吸，身体紧紧贴在一个挂满冻鸡的铁架子后面，一动不动。冷库里的寒气似乎更重了，刺得骨头生疼。
“吱呀——”冷库沉重的铁门被推开，刺眼的光线和更嘈杂的人声涌了进来。
“张老板，您要的半扇肋排，早给您备好啦！冻得杠杠的！”
“老李，那几副猪肝猪心，可得给我留新鲜的！”
两个穿着油腻围裙的伙计和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径直走向挂着肉的区域。手电筒的光柱在悬挂的肉块间晃动。
王芳敲击铁皮的节奏没有丝毫慌乱，依旧稳定而清晰：
笃、笃——笃笃（等待）
笃、笃、笃（危险）
笃——（暂停）
光柱扫过王芳藏身的角落，她立刻停止了敲击，身体完全隐没在阴影里。伙计似乎并未在意角落里的残疾女人，注意力都在主顾要的肉上。他们熟练地取下挂钩上的肉，拖到门口光亮处过秤、装袋。
小丽躲在铁架后，冻得浑身发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发出声音。她看着伙计粗鲁地拖拽着那些刚刚被她们精心“加工”过的猪胴体，心提到了嗓子眼。
“咦？这扇猪肚子缝线怎么这么歪歪扭扭的？以前老王缝得可好了。”一个伙计拎起一扇刚取下的猪胴体，看着腹部的缝合线，有些疑惑地嘟囔了一句，还用手指抠了抠冰霜覆盖的线头。
小丽的心猛地一沉！冷汗瞬间浸透了背心！王芳藏在阴影里的身体也明显绷紧了。
兽医老赵正好叼着烟卷晃悠进来，闻言凑过去看了一眼：“哦，这扇啊？昨儿个老王手滑，剖深了点儿，肠子差点捅破，费老大劲才缝上。没事，里面干净着呢！冻这么硬，啥菌都死绝了。”他吐了个烟圈，漫不经心地说。
伙计将信将疑，又看了看，最终还是没再深究，拖着肉出去了。
冷库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光线。死寂重新降临，只有制冷机单调的嗡鸣。
小丽和王芳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一片冰凉。王芳从阴影里挪出来，脸上也带着一丝后怕。她走到刚才那个差点暴露的伙计面前，看着他丢在案板上准备扔掉的一小块带着厚厚脂肪的边角料冻肉。
王芳用剔骨刀利落地切下肥肉最厚实的那一小块，然后，在小丽惊愕的目光中，她拿着那块还带着冰碴和血丝的肥肉，径直走到靠在门口抽烟的兽医老赵面前。
老赵正眯着眼吞云吐雾，看到王芳递过来的肥肉，愣了一下。
王芳脸上堆起一个市侩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冷气：
“赵师傅，辛苦您了。这点‘知识’，也是营养嘛！给您带回去，熬点油，炒菜香！”她特意在“知识”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眼神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那些挂着肉的铁钩。
老赵浑浊的眼睛在王芳脸上、那块肥肉上，以及冷库深处挂着的肉之间来回扫了两圈。他嘴角咧开一个意味深长的、带着油腻的笑容，伸出沾着烟味和不明污渍的手，毫不客气地接过了那块肥肉，在手里掂了掂。
“嘿嘿，小王你倒是会来事儿。行，这‘营养’，我收了。”他把肥肉揣进油腻的围裙口袋里，拍了拍，又吸了口烟，慢悠悠地晃了出去。
冷库里只剩下小丽和王芳。
梅小丽看着王芳，后者脸上那市侩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她看着老赵消失的门口，低声骂了一句：“妈的，这世道，知识还得靠猪油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