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窗内的日子,一日长似一年。
沈云裳蜷在冰冷的石板上,望着从小窗透入的一缕月光,心思早已飘向远方。入狱已有月余,初时的恐惧与愤怒已渐渐沉淀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凉。她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这世上最难测的,不是天意,是人心。”
如今,她算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那日宾谏上门,带着虚假的笑容和精心编织的谎言,她竟毫无察觉。直到官兵闯入沈家,从她房中搜出那所谓的“通敌密信”,她才恍然大悟——这不过是一场早有预谋的陷害。沈家近年来生意蒸蒸日上,早已引起多方眼红,而她因才干出众被推至台前主持家业,自然也成了众矢之的。
“沈小姐,有人探视。”狱卒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云裳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这些日子,除了家人,几乎无人前来。那些曾经与她把酒言欢、姐妹相称的闺中密友,如今避之唯恐不及。世态炎凉,她已尝尽。
然而,出现在牢房外的,却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人——贾世清。
“沈小姐,别来无恙?”贾世清身着墨绿色锦袍,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挥手让狱卒退下,隔着牢门打量着沈云裳。
沈云裳心中一紧。贾世清,这个曾经向她提亲被拒的商人,这个她一直心存戒备的男人,此时出现在这里,用意何在?
“贾老板有何贵干?”她声音冷淡,不露情绪。
贾世清轻笑一声:“沈小姐还是这般冷若冰霜。不过,贾某今日前来,是给你带来一个消息——关于你案子的消息。”
沈云裳眸光微动,却不接话。
“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贾世清压低声音,“宾谏那老东西,不过是被人当枪使了。真正的幕后黑手,是朝中那位权势滔天的李尚书。”
沈云裳心中一震。李尚书与沈家素无往来,为何要加害于她?
贾世清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继续道:“李尚书的侄子也在经营丝绸生意,一直视沈家为眼中钉。这次不过是借题发挥,欲除之而后快。”
“你为何告诉我这些?”沈云裳直视贾世清的眼睛。
贾世清微微一笑,那笑容中藏着沈云裳熟悉的东西——贪婪与欲望。
“我可以帮你。”他向前一步,手指不经意地划过牢门木柱,“我有门路可以收集证据,证明你的清白。不过……”
“不过什么?”沈云裳心中已有猜测。
“事成之后,希望沈小姐能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贾世清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毫不掩饰其中的占有欲,“当然,沈家的生意,我也希望能分一杯羹。”
沈云裳感到一阵恶心。贾世清所谓的“帮助”,不过是一场交易。他贪恋她的容貌,又觊觎沈家的财富,如今趁她落难,便来谈条件。
然而,身处囹圄,她又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若贾老板真能助我洗刷冤屈,沈家自当重谢。”她谨慎地回答,既不明确接受,也不直接拒绝。
贾世清显然对她的回答颇为满意:“好!沈小姐果然是个明白人。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去安排。”
他转身欲走,又忽然回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裹递进牢门:“里面是一些吃食和日常用品,牢中艰苦,沈小姐保重身体。”
沈云裳接过包裹,轻声道谢。望着贾世清离去的背影,她心中五味杂陈。明知是与虎谋皮,却不得不为之,这大概就是绝境中人的悲哀吧。
接下来的日子,沈云裳在狱中苦苦等待。她不知贾世清是否真的在为她奔走,也不知自己的命运将走向何方。直到有一天,她下定决心,咬破手指,在囚衣的内衬上写下血书,详细记述了案发经过和她的怀疑。
“请务必将此物交予永嘉郡主。”她将血书和随身佩戴的玉佩一同交给一个受过沈家恩惠的狱卒。那是她最后的希望——昔日闺中密友,如今的永嘉郡主。虽然出嫁后往来渐少,但那份情谊,她希望还在。
时间一日日过去,就在沈云裳几乎绝望之时,转机悄然而至。
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狱门突然打开,几位衣着不凡的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官员。
“沈云裳,你的案子有转机了。”官员示意狱卒打开牢门,“有人呈上了新的证据,证明你是被诬陷的。现已查明,所谓通敌密信,实为伪造。”
沈云裳怔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是谁提供的证据?”她声音微颤。
官员沉吟片刻:“是贾世清贾老板,他多方查访,找到了伪造信件的书生,那人已供认不讳。此外,还有永嘉郡主为你作保,向圣上陈情。”
沈云裳心中一震。贾世清竟然真的出手相助,而永嘉郡主也没有忘记旧情。
走出牢狱的那一刻,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沈府马车已在门外等候,家人相见,自是抱头痛哭,悲喜交加。
三日后,沈云裳亲自前往贾府致谢。
贾世清满面春风地在花厅接待了她。
“沈小姐气色好多了。”他亲手为她斟茶,目光热切,“这次为了沈小姐的案子,贾某可是费尽心力啊。”
“贾老板大恩,云裳没齿难忘。”沈云裳微微垂首,“不知贾老板是如何找到那伪造信件的书生的?”
贾世清得意一笑:“这世上没有银子办不到的事。我派人暗中查访,得知宾谏曾与一落魄书生有过接触,顺藤摸瓜,果然找到了那人。起初他嘴硬,不过稍微施压,便全招了。”
沈云裳心中明了,贾世清所谓的“施压”,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手段。但无论如何,他确实帮了她。
“贾老板恩情,沈家必当重谢。我已吩咐账房,准备五千两白银……”
贾世清摆手打断她:“沈小姐以为贾某是为了银子吗?”
沈云裳沉默不语。
贾世清起身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云裳,我对你的心意,你一直明白。如今我助你脱困,你是否该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
他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沈云裳浑身一僵。
“贾老板,救命之恩,云裳感激不尽。只是婚姻大事,还需从长计议。”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碰触。
贾世清脸色微沉,但很快又恢复笑容:“无妨,贾某可以等。只是希望沈小姐莫要忘了,如今沈家虽然暂时渡过难关,但朝中仍有不少人虎视眈眈。若有贾某在朝中为你们周旋,想必会安稳许多。”
这话中的暗示再明显不过——若她拒绝,沈家可能再遭不测。
沈云裳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贾老板好意,云裳心领了。只是近日家中事务繁多,待云裳处理妥当,再与贾老板细谈此事。”
离开贾府后,沈云裳直奔永嘉郡主府。
与贾世清的会面让她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若非郡主出手相助,单凭贾世清的那些证据,恐怕难以让她如此顺利脱罪。
永嘉郡主在花厅接待了她。多年不见,郡主风采依旧,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与威严。
“云裳拜见郡主。”沈云裳恭敬行礼。
永嘉郡主连忙扶起她:“云裳何必多礼,快起来。你受苦了。”
二人落座,永嘉郡主细细端详沈云裳,叹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若非郡主相助,云裳恐怕难见天日。”沈云裳真诚道。
永嘉郡主轻轻摇头:“我不过是在圣上面前为你说了几句话而已。真正救你的,是你自己。”
“我自己?”沈云裳不解。
“你那封血书,字字泣血,句句在理。圣上阅后,当即命人重审此案。”永嘉郡主抿了一口茶,继续道,“更何况,沈家多年来诚信经营,乐善好施,在民间声望极高。若是轻易定罪,恐失民心。”
沈云裳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的血书真的送到了郡主手中,而郡主也确实念及旧情,出手相助。
“不过,”永嘉郡主话锋一转,“你可知为何李尚书要针对沈家?”
沈云裳摇头。
“近年来,沈家生意越做越大,几乎垄断了江南丝绸市场。李尚书家族也在经营丝绸,自然视你们为竞争对手。”永嘉郡主压低声音,“更关键的是,圣上近日有意改革商税,李尚书一派主张加重税赋,而沈家作为商界代表,一直是他们推行新政策的障碍。”
沈云裳恍然大悟。原来,这场无妄之灾,背后是如此复杂的政治斗争。
“多谢郡主指点迷津。”她由衷感谢。
永嘉郡主微笑:“你我一见如故,何必客气。不过,有一个人,你需小心提防。”
“谁?”
“贾世清。”永嘉郡主神色凝重,“此人精明狡猾,唯利是图。他这次帮你,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政治资本和在沈家的利益。我听说,他已在朝中四处宣扬,说是他一手救你出狱,博取了不少好感。”
沈云裳苦笑:“云裳明白。”
离开郡主府,沈云裳心绪难平。原来,无论是害她的人,还是帮她的人,都各怀心思。这世上,果真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回到沈府,管家递上一份请柬——是贾世清邀请她三日后参加他在别苑举办的赏花会。
“小姐,去吗?”管家问道。
沈云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去,为何不去?”
她明白,在这场利益的棋局中,她已是一枚不能自主的棋子。但只要她还活着,只要沈家还在,就总有翻身的一天。
赏花会那日,贾府别苑宾客云集。沈云裳的出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许多人上前寒暄,有的真诚问候,有的纯粹好奇,也有的目光中带着审视与怀疑。
贾世清热情地迎上来,亲自为她引路,向众人展示他与沈云裳的“特殊关系”。
“云裳,这边请。”贾世清亲昵地叫着她的名字,手臂不经意地碰触她的后背。
沈云裳强忍不适,面带微笑地与各路宾客打招呼。她注意到,在场有不少朝中官员,对贾世清颇为客气。看来,通过这次“救人”事件,贾世清确实在官场上打开了局面。
“贾老板如今可是京城红人啊。”一位官员笑着对贾世清说,“既经商有道,又急公好义,实在难得。”
贾世清谦虚地摆手:“李大人过奖了。贾某不过是尽一点绵薄之力,不忍见沈小姐蒙冤罢了。”
另一人接话:“听说贾老板还捐资修建了城西的慈幼院?真是仁商风范。”
贾世清笑容满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应该的。”
沈云裳冷眼旁观,心中明了。贾世清这是借着救她的机会,大肆宣扬自己的“善举”,既赢得了名声,又结交了权贵。好一个一箭双雕的计算!
“云裳,你觉得这牡丹开得如何?”贾世清俯身在她耳边低语,过近的距离让她不适。
“甚好。”她简短回应,向旁边挪了一步。
贾世清不以为意,继续道:“我已与几位大人谈过,他们都愿意为沈家今后的生意行方便。有我在,你大可放心。”
沈云裳勉强一笑:“有劳贾老板费心。”
宴会进行到一半,忽然有仆人来报,宋家公子宋青书前来拜访。
沈云裳心中一动。宋青书,那个在她入狱期间唯一不离不弃的朋友,甚至不顾家族反对,多次为她奔走求助。如今听闻她出狱,定是前来探望。
贾世清闻言,脸色微沉,但还是吩咐请宋青书进来。
宋青书风尘仆仆地走进花园,目光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沈云裳。他快步上前,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云裳,你还好吗?我前日才从外地回来,听闻你已出狱,特来看你。”
沈云裳心中一暖:“多谢宋公子挂念,我一切都好。”
贾世清插话道:“宋公子来得正好,今日贾某设宴为云裳压惊,你也一起来喝一杯吧。”
宋青书冷冷地看了贾世清一眼:“不劳贾老板费心,我只是来看看云裳是否安好。”
气氛一时尴尬。
有宾客窃窃私语:“听说宋公子对沈小姐一往情深,在她入狱期间多方奔走呢。”
另一人回道:“可惜啊,如今贾老板抢先一步,英雄救美,宋公子怕是没机会了。”
这些议论虽轻,却清晰地传入沈云裳耳中。她看向宋青书,见他目光坚定,毫无退缩之意;再看贾世清,虽然面带微笑,眼中却已有不悦。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从监狱到贾世清精心布置的牢笼,不过是一步之遥。
宴会结束后,贾世清亲自送沈云裳回府。马车行至半路,他忽然开口:“云裳,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如今你已脱险,可否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沈云裳沉默片刻,道:“贾老板,云裳感激你的相助,但婚姻大事,还需父母之命。家父目前仍在病中,不便商议此事。”
贾世清脸色沉了下来:“云裳,我以为我们已有默契。”
“贾老板误会了。”沈云裳平静地说,“云裳只答应事成后重谢,并未许下婚约。”
贾世清冷笑一声:“你可知道,李尚书虽暂时退让,但仍未放弃对沈家的打压?若无我在朝中周旋,沈家恐怕难逃下一次风波。”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沈云裳心中怒火升腾,但面上仍保持冷静:“沈家行事光明磊落,不怕小人构陷。”
贾世清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好,好一个沈云裳!果然不是寻常女子。不过,你会回来求我的。”
马车停在沈府门前,沈云裳毫不犹豫地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走进府中。
回到书房,她疲惫地坐下,心中五味杂陈。今日与贾世清的摊牌,意味着沈家将面临新的危机。但她不后悔,与其受制于人,不如奋起反抗。
“小姐,宋公子求见。”丫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沈云裳有些意外,这么晚了,宋青书为何前来?
“请他进来。”
宋青书走进书房,神色凝重:“云裳,贾世清没有为难你吧?”
沈云裳摇头:“无妨,我能应付。”
宋青书沉默片刻,忽然道:“云裳,我知道现在说这个可能不合时宜,但我必须告诉你——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改变。”
沈云裳怔住了。
“你入狱这些日子,我想清楚了很多事。”宋青书继续道,“人生在世,名利权势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真心难得。我不在乎外人如何看待,也不在乎家族反对,我只想与你共度余生。”
沈云裳心中震动。宋青书的真挚告白,与贾世清的威逼利诱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经历了这么多,她已不再是那个轻易相信爱情的少女。
“宋公子,”她轻声说,“你的心意,云裳感激不尽。但如今沈家处境艰难,我不得不以家族为重。且让我考虑几日,可好?”
宋青书点头:“我明白。无论你作何决定,我都会尊重。只是请你记住,无论何时,我都在你身边。”
送走宋青书后,沈云裳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心中百感交集。
世人皆知的道理——没有利益,谁都袖手旁观。贾世清为利为她,永嘉郡主为情为她,宋青书为爱为她,就连那些避之不及的旧友,也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这世上,果真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吗?
她想起狱中那个悄悄为她送饭的小狱卒,不过是因为多年前沈家曾资助他病重的母亲;想起街头那个卖花女,每次见她路过都要送她一枝鲜花,只因沈家在她最困难时买下她所有的花;想起府中那些不离不弃的仆人,在沈家危难时宁愿自减薪俸也要共渡难关。
也许,利益之外,这世间尚存些许真情。
窗外,月光如水,照亮了她坚定的面容。
无论如何,她已从狱中走出,沈家还在,希望就在。而那些袖手旁观的人,那些趁火打劫的人,那些各怀心思的人,都将成为她人生路上的一面镜子,照见人性的复杂与深邃。
青云路上,贵人相助固然重要,但真正的救赎,永远来自内心的不屈与坚强。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茉莉的清香。沈云裳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投向远方。
明天,又将是一场新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