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少轩心中疑窦丛生，借着斟茶的间隙抬眼一瞥，几行字赫然入目：此人本身无足轻重，但其一手栽培的亲属，乃是抗战中首批殉国的将领。此人所求，无论价值几何，尽可应允！
话音未落，又一行字浮现眼前：“切莫妄图篡改他人命数。世间因果循环，皆由个人阅历铺就，强行干预，必遭反噬！”
宋少轩心头迷雾骤散，当即堆起笑脸：“二位军爷先用茶！这是今春新焙的狮峰龙井...”
“怎么？友仁还拉不下脸？”徐次长呷了口热茶，嘴角噙着笑将盖碗往桌上一撂，目光直锁宋少轩，“宋掌柜，你我是多年的老交情，咱就不兜圈子了。这尊佛像，我瞧上了，你开个价。”
“您这不是让我坐蜡么！”宋少轩脸上立刻堆起难色，“按道理说，您开口要的东西，我哪敢收银子？可实在不凑巧，这物件儿早就有人订下了……”
“让他直接来找我！”徐次长话没听完，抬脚就把马靴往太师椅扶手上一搭，语气里添了几分霸气，转头朝身后喊：“友仁，银票！”
接过递来的银票，“啪”地一声拍在木案上，声响震得案上茶盏都颤了颤，“一万大洋！多了不用找，少了就算你卖我个面子。友仁，现在就装箱！”
宋少轩被这一连串操作唬得僵在原地，脑子半天没转过来。好家伙！这哪是来买东西的？分明是强买强卖的活土匪！
他心里暗叹，难怪老辈人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这四九城里没点硬实根基，手里揣着宝贝，反倒成了招灾惹祸的罪过！
宋少轩得了这一万大洋，心里并没多少不舒服。本就是白来的横财，何必较真。他换了身寻常长衫，信步往茶馆走去。
既然白得了这些银子，该花的更不能吝啬。张广如今既要打点狱中上下，又要周旋各方关系，正是用钱的时候。既然已将他视作心腹，此刻雪中送炭，方显情义。
人力车在茶馆门前停稳，宋少轩撩袍迈过门槛。抬眼便见张广正躬身伺候在常灏南身旁，眉头紧锁，满脸都是化不开的愁云。
“常三爷，今儿得空？”宋少轩朗声上前见礼。
“哟！您可算来了！”常灏南忙起身相迎，亲自为他斟茶，“正有事要寻您商量。”
张广低唤了声“爷”，识趣地退到远处角落自斟自饮。
“这是……”宋少轩望着张广背影欲言又止。
“还不是为他那些师兄弟的事。”常灏南呷了口茶，“我托人问了，判三年。吃些苦头也好，总该长个记性。”
他指尖轻叩桌面，“真要减刑，得打通监狱局的门路。自古那地方就是无底洞，您猜他们要多少？”
见宋少轩挑眉，他伸出三根手指：“这个数，还只是一人的价码！他们统共几十号人，少说三万大洋。还只是减刑，要我说，实在犯不上。”
话音未落却话锋一转：“倒是您上回那桩买卖，给得忒大方了！上头那几个都快乐疯了。听说粉钻刚在圈子里出现，就有人开价一百五十万金卢布！您这回可真是……买亏大发了！”说罢连连咂嘴，痛心之情溢于言表。
宋少轩闻言却淡然一笑：“常三爷多虑了。横竖不是我的银子。再说这亏不亏的……”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还两说着呢。”
二人又叙谈片刻，常灏南提及此事若成，后续自有好处。历时定然将酬谢奉上，千万不要推辞。宋少轩却摆手拒绝，只向他讨了张字条：“终究该给张广留条退路。救与不救在他，咱们且尽份心意。”
常灏南欣然应允，取出钢笔在便盏上写了几句，又细细叮嘱了时辰地点、该寻何人，这才将字条递过。
待常三爷的自行车远去，宋少轩踱到张广桌前，取出三张银票连同字条轻轻推过去：“这是三万大洋的银票，常三爷的亲笔条子。明日他要在辜月轩听戏吃花酒，你带着弟兄们在路上候着便是。具体安排，三爷应当都与你说过了。”
张广盯着那叠银票怔住，眼眶骤然泛红，双膝一屈就要跪倒。宋少轩急忙伸手托住他臂弯：“这是做什么！知道你心里煎熬，为救兄弟散尽家财，终不是所有的人能做到的。”
他拍拍对方肩头，“别多想了，人非圣贤，哪能真的大公无私，这样就不错了。往后的路还长着，你只要对的起我就好。”
张广喉结滚动，捏着裤脚始终低头不语，终是深深一揖到底。带上银票，转身出门办事。
正在此时，林公子步履生乱地闯了进来，额上沁着细汗：“常三爷人呢？宋爷，您快跟我来，别再耽搁了，赶紧救人要紧，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宋少轩闻言心头一紧：“常三爷刚走不久。究竟出了什么事，让你这般着急？”
“嗨，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林公子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就往门外拽，“咱们上了车再细说！”
二人匆匆上了停在外头的福特轿车。宋少轩刚坐定，前排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子立即转过身来，语气焦灼：“小林，事情跟宋爷说明白了吗？到底能不能救？”
“来得及吗我？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快开车！”林公子朝司机一挥手，待车子驶动后才压低声音对宋少轩道出原委。这一番话听得宋少轩神色渐凝，意识到此事远比想象中复杂。
原来常灏南此番封锁街道严查盗匪，竟意外抓获了另一批人。去年陈先生应邀，远赴东瀛协助章编辑《甲寅》杂。今岁归国后，正与李先生筹划新文化运动。琉璃厂一带出版社云集，自然成了他们活动的重要据点。
常灏南的排查行动中，几位文化人因“无正当职业、终日闭门不出”被邻里举报。更可疑的是，差役敲门不开，破门而入时，几人正在焚烧文书。这一来，便被当作可疑分子收押。
“这……”宋少轩沉吟片刻，“恐怕要费些周折了。可有什么由头？我总不能凭空认识他们吧？”